本帖最后由 谢桂林 于 2024-3-11 19:40 编辑
美女主播
一
金色的晚霞,早早地洒满温馨的机耕道。 机耕道两边的草茎,不知不觉也撑起亮闪闪的露珠。踏着晚露,采菱大队支部书记肖振杰,一个人风尘仆仆往回赶。 肖支书今天心情很好。当然肖支书今天的心情好,并不完全是因为今天的支部书记会时间短。最主要的是,肖支书今天受到了新书记的重视!这不,今年我们桃花源公社总共保送三个工农兵大学生,女书记就特意给采菱大队留了一个指标!当时会场上,公社王副书记刚刚宣布这个消息,十八位支书就噼哩啪啦地吵开了: “给我们大队计划一个指标!” “我们大队也要一个指标!” 几乎所有到会的支部书记都有理由争取保送指标。实际上他们也都在红着脖子争论不休。主持会议的王副书记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新来的邹书记。 邹书记先向大家挥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邹书记清清嗓子,用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环视全场一遍,最后她不紧不慢地说: “我看,今年保送的三个大学生指标,应该这样安排:湖南农学院的一个名额就分给红旗单位桃花大队;湖南师院的一个名额呢,就分配给遇仙桥大队。大家清楚,在县里组织的遇仙桥‘反右倾翻案风’现场会中,遇仙桥大队为我们公社争了光!露了脸!” 邹书记呷了一口茶,接着说,“最后一个名额哩,是地区师专的。我的意思是,分配给采菱大队。分配的理由也有三条。第一,采菱大队是个大单位,一千八百人口,是全公社人口最多的大队之一。第二,我查看了公社的招生招工档案,发现近几年来,采菱大队没有一个贫农子弟被保送上大学中专。第三,刚才我特地留意了一下,采菱大队的肖支书没有主动争取这个指标,说明他的风格最高,说明他党性很强!我们桃花源公社现在就需要这种先人后己的同志么!” 邹书记讲完,刚才还在叫嚷着的各大队支书们,都不好意思再争了。 最后,王副书记又补充几句:“这次保送上大学就算最后一回了!中央已经下达文件,明年将恢复高考制度!请大家回去以后,要教育本大队的青少年,包括自己的孩子,要想长大后建设农村这块广阔的天地,首先要思想好,其次就要学好文化,练好本领。希望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招生,我们桃花源公社有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新生!” 支书们有的兴奋,有的丧气,都羡慕地望着伍支书和肖支书等人,从邹书记手里接过的大学新生登记表,然后互相打着招呼,一窝蜂从公社会议室涌出来。 现在,肖支书就怀揣着这张薄薄的师专新生登记表,心里有一点成就感,有一股胜利者的喜悦。只可惜肖支书的这种喜悦,维持的时间太短太短。 肖支书很清楚,遇仙桥大队支书老伍,一定会让他自己的女儿上湖南师院读大学。而自己呢,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的孩子肖强,一来到人世就带着残疾。肖强今年十六岁了,如果智力正常,也会和老伍的女儿一起,到城里读大学了,今后就一起吃上国家粮,捧上铁饭碗!唉!——想到这里,肖支书只得低头叹息。但是,令肖支书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竟然改变了好几个人的命运! 走着走着,肖支书就望见了自家屋顶袅袅升腾的炊烟,那是女儿丽妮回家了。 强子呢,一个人在院子前面的小水坑边,撅着屁股玩泥巴。 强子的脸颊上也糊满了黄泥。 强子看见父亲回来了,他就缓缓地起身,喊着: “爸爸,嘿嘿,爸爸,嘿嘿嘿……” 肖支书鼻孔一酸,弯下腰身,给儿子啪啪屁股上的灰尘: “来,强强,我们回家去,小丽的饭快熟了。” 十六岁的肖强,就在父亲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 肖强的母亲前年生病去世了,肖支书只好又当爹又当妈。才上小学的丽妮,也主动承担了做晚饭的任务。 一进屋,丽妮就欢快地喊着:“爸爸,哥哥,快来吃饭呐!” 桌上盛着三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一钵丝瓜汤,一碗蒸茄子,一碗红辣椒,一小碟腌黄瓜。丽妮摆好了一桌饭菜,过来牵着哥哥来到饭桌边坐下。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散谈。 丽妮问:“爸爸,你们今天开的什么会呀?” 肖支书说:“开会就讲一件事,分配上大学的名额。” 丽妮:“我们大队分了几个?” “一个。” “一个?爸爸,那你准备让谁去呀?” 强强说:“爸爸,我,我,我要读,读大学!” 丽妮抿着嘴笑了:“哥,你去——?你连小学一年级的题目也做不出来,还想读大学?” 强强:“我要去,我,我,我偏要去!” 哈哈哈哈!丽妮简直要喷饭了,她笑得弯下了细细的腰身。 肖支书不满地横了丽妮一眼,丽妮连忙坐好,止住笑。 一晚上,肖支书都没有睡好安身觉。他一个人在床上左思右想:全大队六百多户人家,让谁的孩子到地区读大学呢?除了自己家强强,几个大队干部的孩子都还小。要数年纪大一点的,就是大队长胡泽雨十三岁的儿子,也刚进公社初中。其他几位干部的孩子就更小了。看来这次保送上大学的事,要召开全大队的干部会才能落实下来。 第二天,肖支书起得很早。起床的时候,他忘不了给强强把被子盖好。强强睡觉很不老实,总踢被子。然后肖支书走出屋子,来到自家屋前的晒谷场。这时候,他看见邻居有人在屋檐下洗衣服。 肖支书的邻居就是我家,周新旺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叫水蜜桃,肖支书一直称我的母亲为蜜桃。 就在这一刻,肖支书忽然在心底打消了准备召开大队干部会的决定。 肖支书就朝我家这边喊:“蜜桃!” 母亲就回答道,“是肖支书呀,有事吗?” “蜜桃,你来一下,和你商量个事。” 母亲此时背对着支书。我的母亲弯着腰身用力搓衣服的时候,后背就露出了窄窄的一长条雪白的肌肤。 母亲慢慢站起来,两只手顺势在衣襟上擦拭几下,手上的劣质肥皂的白色泡沫就基本上弄干净了。 母亲有点着急地问:“么事,肖支书你赶快说吧。我洗完这一脚盆衣服,还得赶到生产队的猪场剁猪草呢。” 肖支书挥挥手,示意我的母亲:“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讲。” 说完这句话,肖支书竟然从怀里掏出一袋烟叶,拿出烟纸,慢慢卷起一只喇叭筒,啪嗒啪嗒地自顾吸起来。把我的母亲急得不知所措。 连续吸了至少五口叶子烟,肖支书才慢腾腾地说:“是这么一回事,水蜜桃,我昨天到公社开会,公社新来的邹书记,就是那个女书记,分配给我们大队一个保送上大学的指标。” 母亲嘘了一口气,嘀咕道:“肖支书,你这些事说把我一个妇道人家听,有什么用呀?没看见我正忙着?我洗完衣服,还得立马赶到队里猪场喂猪。猪没喂好,队里是要扣工分的!” 母亲边说边重新蹲下身子,开始搓衣。 肖支书有点不悦,但他只得耐心说下去: “你先别忙,听我把话说完呐。” “你说,我一边洗衣一边听着。反正你说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母亲对肖支书的话毫无兴趣。一双手在搓衣板上飞快地忙起来。肥皂泡沫溅得到处都是。 肖支书只得走到我的母亲的前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清。最后归纳拢口: “总之一句话,就我肖振杰个人的意思,就是不准备向大队的干部群众公布这码事儿。我想悄悄地让你家樱桃到地区师专读书去。过几年,她就跟城里人一样,成吃公粮的国家老师啦!” 我的母亲有点迷糊地停下手,慢慢站起来,问: “肖支书请你再说一遍,刚才我没弄明白!” 肖支书只得原原本本重新叙述一遍。这回母亲听清了。但她还是愣在原地不动,好像这事真的和我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她认真的望望肖支书,看到肖支书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想,看来,这件事也许是真的了。 母亲就问:“肖支书,这事我还是不完全相信你的话。我们家有什么条件让樱桃读大学呀?你看看,全大队有那么多的高中生,有的父母还是贫农协会代表。我们家出身是下中农,樱桃外公还当过国民党的伪保长。肖支书你是在哄我开心吧?” “这事说真的,你家樱桃确实不够条件。主要问题就是出身不是贫雇农,外公还当过伪保长。这种情况政审是绝对不能过关的。公社干部说了,保送的大学生必须是革命干部子弟,至少也应该是贫农后代中的高中生。但是,要求归要求。这次我特意了解了一下,我们大队的大队干部中,没有哪家的孩子进了高中。生产队长其实不算什么干部。这样,我肖振杰也不会傻到将指标退给公社,或者把到手的好事让给毫不沾亲带故的人家。看在新旺老弟和我是一块长大的光腚朋友,蜜桃你也是我的妻家表妹。所以,我就想把这好事让给你们家樱桃。再说了,今后樱桃成年了,有出息了,我做伯伯的沾光的机会还多着呐!” 母亲有点兴奋了:“肖支书,那这件事,如果别人反映上去,你不怕受处分呀!” “怕什么?我肖振杰也是堂堂大队一把手。为了朋友,也为了樱桃的锦绣前程,难道这一点风险也不敢承担?” 母亲的脸上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急忙表态:“肖支书,如果这事真的办好了,我们新旺一定请你好好喝一顿!” “不必不必。这事我一定会给你们办好的。成分问题,我会到公社想办法的,蜜桃你放心。” 肖支书说着就车转身走了,落下母亲呆呆地立在脚盆边。 回到家里,肖支书反复考虑,觉得这件事可能不会如此简单,要是真的有人向上面反映的话,周樱桃被师专退回来是小事,恐怕自己的支书职务也保不住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终结啦!不行,这事儿还得先到邹书记那儿过关,看看她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公社政府大院肖支书是熟悉的,他首先进了书记办公室。邹书记刚好在,她一个人正在办公室看《参考消息》。 敲门进屋后,肖支书很客气地说:“邹书记,您还记得我吧?俺想请您帮个忙。” “哦,你是——采菱大队的肖支书?我记得,我记得!什么事?你说!” 肖支书就开门见山地向书记汇报: “邹书记您可能不知道,我的妻子前年不在了。她有一个妹妹,也嫁在我们大队。姨妹家有一个女儿,在公社中学读高二。我就想,这次搭帮邹书记,分给我们大队一个大学生指标,私下里我就想让姨妹的小孩去。” “这事可以呀!只要你那孩子思想好、学习成绩好、家庭出身好就行呀!” “这孩子一直聪明肯学习,思想表现也好。就是有一点,家庭出生不如意,所以我特地来找您。看邹书记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哦,你说说看,到底啥成分?” “她家是下中农,她的外公是富农,从前当过伪保长。” “嗯,是有点麻烦,”邹书记停了停,问,“这事你们大队干部们意见怎样?” 邹书记这一问,肖支书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不自然地回答:“这事我一个人想了两天,还没有召开大队干部会。” “没有召开干部会也好。你给你姨妹说清楚,这事瞒着别人先把学上了。上学那天我通知你。你亲自送孩子到地区师专,对大队的人就说孩子是公社派出短期培训的。” “好好,谢谢邹书记。” 有了邹书记的支持,肖支书就像领了一道圣旨,回到家里,赶快来到我的母亲面前讨好。 “蜜桃,前天我跟你说的樱桃的事,我到公社又专程跑了一趟,我对外人称你是我的亲姨妹子,樱桃呢就是我的亲外甥,这样公社总算是答应了。只是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大队的其他人知道。” “好,只要能让我们家樱桃上学就行。” “那行,明天我就把通知书给你拿来。下周,你就去公社中学告诉樱桃,然后,我和你一起送她到地区师专报名。” 母亲兴奋得脸都红了!连忙说:“谢谢你肖支书,这事多亏你帮忙,等我家新旺回来,一定好好感谢你哟!” 肖支书反问:“等新旺回来干什么?” “他回来给你买酒喝呀!给你买桃花源公社最好的白酒!” “我不喝新旺兄弟的好酒。” “那你是图什么?这么不辞劳苦的为我们周家忙碌?”母亲有些不明白了。 “为你呀!为你水蜜桃!只要你,水蜜桃,能抽出时间陪陪我,我就满足了!” “你……” 母亲一时没想到肖支书会说出这样的混话来!母亲呆呆地望着肖支书的脸,好像根本不认识肖支书似的。 母亲足足望了肖支书二十秒,而后才恼怒地转身走开。 肖支书双眼追着母亲的背影,一直望着我母亲的身子走进堂屋,他才灰头灰脑地返回自己的家。 强子老远就看见父亲回来了,喊着:“爸爸,爸爸,帮我,抓特务!帮我,抓特务!” 强子手上拿着一根红缨枪,腰间斜插一把小木枪,在屋后的笆茅丛里高一脚低一脚,追着喊着。强子追得气喘吁吁,沾满黄泥的脸上,涎水和鼻涕长流不止。 肖支书心疼了,连忙招呼着,“强强慢点,爸爸来了!爸爸来帮你抓!”走近一看,原来笆茅丛里有一只瘸腿的大公鸡!大公鸡被强子撵得钻进了一个巨大的荆棘蓬,在里边探头探脑,似在嘲弄强子的呆笨。肖支书在荆棘蓬边仔细察看,觉得很难马上捉住公鸡。他径直从家里提来一只烂得穿底的棉花筐,用力将棉花筐插进荆棘蓬,示意强强从棉花筐子里钻进去捉特务。 肖支书比划了老半天,肖强总算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放下红缨枪,很笨拙地往棉花筐里钻。好大一会,肖支书终于听到了瘸腿公鸡的哀嚎。“爸爸,我捉住特务了!我捉住特务了!”强强开心地嚷道。 “好好好,强强立功了,要授奖了!要授奖了!”肖支书一边表扬强强,一边给他打扫战场,抽出棉花筐,捡起儿子丢弃在地上的的红缨枪。强子抱着挣扎不休的大公鸡,嘿嘿嘿嘿的嬉笑着,跟着爸爸回屋里来。 肖支书正准备做饭,大队长胡泽雨就来了。 大队长胡泽雨问:“肖支书,班子成员们都在问我,这两天大队是不是要召开干部大会?” “我还没有这个准备呀,你们就急了!”肖支书注视着胡泽雨大队长的脸。 “可是大家说,肖支书您去公社参加会议,一定又有新的精神传达,加上我们也有快两星期没召开干部会了。” “哦,现在各级都在取消文山会海,两星期没开会,你们就迫不及待了?” “肖支书误会了,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就是想知道上级有什么新的任务和安排,对大队的后段工作做到心中有数。” “是这样呀。很好很好!你们对工作这么主动,我也从心底里高兴。不过这次上级确实没有布置什么新的工作任务。这次会议,主要就是全公社各单位一把手和新来的女书记见见面,让新书记了解了解情况,再就是安排了一下公社七站八所和文教部门的工作,对我们各大队的农业生产没做任何安排。” “那好吧,我这就去对大家说,然后在家听肖支书的通知。” “行,大家的工作热情高,值得肯定。” 胡大队长走了。肖支书细细一想,胡泽雨今天这么急着要求召开干部会?莫不是从别的途径听到了什么消息?不会吧。这次招生是邹书记亲自把关,胡大队长他又想捞取什么好处?谁不知道,他的孩子才十三岁,刚到公社念初一呐!肖支书今天在我母亲那里坐了冷板凳,心里正窝着一股火,胡大队长不痛不痒这一挠,他心里更像红砖窑关门淬火一般,满肚子的火气,竟找不到一个气眼出! 肖支书从屋里拿出那把锋利的大斧头,在禾场上开始“咳呀!咳呀!”地劈榆木头!很快,肖支书就劈了一大摞榆木劈柴。而后,他把这些劈柴捡在一起,齐齐整整地码在阶檐下。 肖支书还没开始煮饭,女儿肖丽妮就放学回家了。丽妮很开心很开心的样子。丽妮边走边唱:“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遇见了一位好姑娘,美丽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不用愁,莫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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