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达顺 于 2020-5-21 10:34 编辑
心有潮湿
小 说 徐 达 顺
人在活动是时候,一般思维就像时钟的一个指针,指向比较单一,只有静下来了,思维才慢慢复杂、散开,或是扇面,或是圆面。上班的时候有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退休了,空闲了,有时间了,经常清点以前的过过往往,那滋味别有一番风景,就像嚼冰糖葫芦一样,五味杂陈,酸中有甜,甜中带苦。欣喜中伴着彷徨,快乐中带着疼痛。这些年,总有一条阴影缭绕着我的心,我曾强打精神,自作坚强,相信面向阳光,阴影总在背后,但那阴影却拖着长长尾巴,时时拍打我的灵魂,心常常流血,至今无法愈合。 退休的生活,做点小事,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写点小文。坐看夕阳,含饴弄孙。轻松而又满足,充实而又惬意。正正常常,人们羡慕且能理解。但有一件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去做,别人更觉得不可思议,那事做来近乎怪诞。 我喜欢野外独处,不是河边垂钓,不是近郊漫步,而是一个人开着车在很远的地方逛跶逛跶,而且常去的是一个相同地方。这个地方距县城十多公里,两座小山夹着千来亩稻田向东敞去,直到道水河边才收住裙边。田野的颜色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春天尤为好看。远远看去,田野绿色茸茸满满,被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划破,像是一板凝结而又裂开还腾着香味儿的米豆腐。这地方十分平常,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更没有什么诗情画意,而我却经常坐在这边山梁看那边山梁,目光在那边山梁山下搜索。那边山梁形如梳背,葱茏之下,散落着十几栋新潮豪气如同别墅的楼房,从东面数来第三栋楼房是我目光经常锁定的地方。那楼房大门经常敞着,时有人进进出出,唯独不见他的身影。我常对自己说,进去看看,可腿总是不敢挪步。我想我这一辈子怕是进不了那栋楼,见不了那个人了。 话该从那些年说起。20世纪90年代初,我从乡镇调进县城,到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任副主任。关于计生工作,我早耳有所闻,各级领导重视,工作硬核钢性,连法院都不多加介入。年纪轻轻便进了机关,响当当的政府部门,而且从事的是国策热门工作,下到各乡镇各单位领导恭敬不暇,热情有加,生怕搞了他个“一票否决”。刚到任时,觉得这事儿十分光鲜,少壮策马,踌躇满怀,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欢愉与豪迈。可是,工作真正深了进去,那却是一坛子苦苦辣辣的毛酒。计划生育工作面对的是一个一个的基础群众,他们要强烈生育,你要去制止他们生育,他们想尽办法躲避你,你大海捞针简直没辙。工作相当难做,工作难度相当之大。有时三更半夜还在蹲守“对象”,寒冬腊月、高温烈日人家在家里取暖避暑,你还四野蹿乡。追跟线索起来,跑得你两腿打搅,累得你风吹就倒,常常是无暇茶饭,饥肠辘辘。“早饭中午过,中饭日头落,晚饭还你有,只要不睡着”那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人家要生,而且生意已决,矛盾激化,“拿刀的,拖锹的,脑壳上打起包的”的情况时有发生。 记得在古渡镇小溪村就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冲突。一招郎女婿生了两个女孩还硬想生个男孩,老婆怀孕躲避在外。计划生育的行话“三胎就是敌情”,镇政府组织力量开展行动,我们予以配合。那招郎女婿三兄弟,个个虎背熊腰,身高一米七、八,而且家族团结齐心。当时,男女老少上百人冲出来,拿棒的,拿锹,拿锄头的,寻着计生工作人员打。那正是大热天,有一年轻混混,赤着上身,跑到理发店拿出一把剃头刀,举过头顶见人就问是不是计生办的。试想想,那剃头刀锋利无比,不费吹灰之力气,只要往你身上轻轻一划,便可想而知。好在派出所及时出来制止,控制局面,不然后果不可想象。好多年了,想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剃头刀还叫人心生害怕。 每年的市检、省检是我们最忙的时候,通常县委书记亲自召开迎检调度工作会议,安排工作,落实任务。对于领导的重视,不敢妄加评议,不管是公仆意识,政绩意识,还是个人仕途意识,历届的县委书记抓计划生育工作都是实实在在,而且成绩斐然,屡屡受到省市领导的高度肯定和赞扬。如此这般,县里的领导也捞饺子般地纷纷提拔上调,那段时间我们县可谓是人才辈出。 这年是创全省“十连冠”的关键年份,县委书记,县长到计生委跑破曹门,县计生委李主任更是如临大敌,召开计生委班子会议,分别落实任务,每一个班子成员带领一队人马啃一块骨头。给我啃的一块骨头是拿下一个三胎对象的引产,对象男的叫于祖光,斋阳桥供销社的职工,女的叫陈四美,百草乡村民,两人系组合夫妻,婚前男女双方各有一孩,女方现已怀孕七月,必须限时拿下。我接受任务后,带领机关三、四个年轻人,和乡计生办的工作人员马上投入工作,明察暗访,海量调查,以寻找女方行踪,都徒劳无果。和她的家人交谈,一问三不知。和她的老公了解情况,于祖光大为光火,还发反烧。“你们问我要人,我还找你们要人呢,你们把我老婆吓得无影无踪,不知是死是活,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没完没了!”对象没有找到,还被反搭一耙,遭受一番奚落,我心中十分窝火又万分焦急。接下来变着法儿继续寻找,丢暗哨,放眼线,扎卧底,吊跟踪,什么法儿都用了,就是不见孕妇其踪。 到了规定完成任务的时候,晚上开会,班子成员各自汇报工作任务的落实情况,他们大多已经完成任务,有的也正在完成之中,特别是郭副主任的那一组,任务完成得好,汇报非常出彩。他本来就会侃,加上他完成任务的经过确实复杂曲折,惊险离奇,汇报起来起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使人身临其境,一饱耳福。 郭副主任说,我们接受任务后,就很好地研究完成任务方案,合理分工,分步开展工作。先安排九澧镇计生办派一男一女穿着白大褂,背着医药箱以卫生院放疫苗的名义到对象的村组进行侦查,问老百姓今年组里生了几个小孩,还有几个要生在今年。老百姓扳着指头竹筒倒豆子般全部告诉你。再给老乡们支根烟,坐下来闲聊,他们还给提供很多情况。他们告诉我们,我们要找的对象姓夏,是个打书的女艺人。书说得好,舍得做,唱得好,很有名气,是湘北鼓王之一,怀孕三个月,还经常在外面说书,很少回来。家里人口简单,两个老加他两口子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老百姓还十分关心我们,说如果她生了去她家放疫苗当心她家的那条老黄狗,那狗见人就汪,今年还咬伤一个人。侦查很有成果,根据了解的情况,我们又研究方案。不是说她家的老黄狗讨厌吗,我们派一个人说是镇里的农业干部,经常买了肉包子去和它套近乎,直到见了我们那个同志摇头摆尾不吱声为止。再就布暗哨、明哨、流动哨,多角度、全天候地观察她家的情况。一天传来了好消息,她家晾晒出了年轻女人的衣服,我们判断夏某回来了,便加派人员布控,到了晚上10点钟,先派出和狗混熟的同志与狗黏乎,然后迅速派人把守后门,再大批人马敲门进屋。进到屋里,夏女士的老公不在家,小孩睡了,只有公婆二老在看电视。怎么,情报有误?我们向二老说明来意。婆婆说儿子在外打工,媳妇在外打书,都没回来。我们请婆婆带我们到搂上楼下看看,婆婆非常配合,带我们看了楼下再看楼上,都没有夏某,但楼上有一间房锁着。我们要婆婆把门打开,婆婆说媳妇出门个把月了,她没有媳妇房间的钥匙。大家一听也在道理,正要准备撤离时,一工作人员跑来说房内有动静,我们向房内含喊话,房里没有一点反应。有个工作人员火了,一脚把门踹开,拉开电亮,只见床的蚊帐罩着,透过蚊帐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银白色的身影躺在那儿,一工作人员急忙前去拉人,刚刚撩开蚊帐,赶忙扭头便跑。“呸,呸,碰到鬼了,背时,背时。赤赤条条,一丝不挂。”大家一下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都退出房外。这时,只听到夏女士用说书的腔板唱了起来:“晓得你们是计生办,莫要找我来开涮,要我去做人流产,老娘偏偏就不干……”他妈的,真还让她嚣张了一番。来的尽是清一色带把儿的,怎么办,大家都望着我,我也是一脑壳浆糊。这时有人说,要是有女的就好了。我心里突然一亮,接着安排司机去计生办接两个女工作人员来。不一会儿人接来了,她们很有经验,拿条床单三下五除二,麻麻利利,像给婴儿打包一样把夏女士严严实实地裹住,接着两个年轻小伙像夹草把一样把她塞进车里。哈哈,至此,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郭副主任汇报完,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汇报深得领导的赞赏,而我此时的的心境,看他那夸张而且得意的表情心生厌恶。但是,躲也躲不掉,最后该我汇报发言了。没有完成任务,没有底气,心中忐忐忑忑,又不能不说,不然会觉得我们没有做工作。我说我们如何到处打听,如何了解情况,走了多少路,爬了多少山,问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苦。李主任打断我的话:“对象拿下没有?”我嗫嚅地回答没有。 李主任是个女领导,说话快人快语,高声大嗓,从不转弯抹角,她挽了挽两个袖子,气色很不好地开始总结。“大家都说了,我来说说。大家都清楚,省检在即,我们其他的的任务还很大,如果这几个老大难的骨头没有啃下来,今年省检全部泡汤。郭主任这一组任务完成得出色,漂亮。许主任你们这一组怎么八字还没撇,是认识问题还是能力问题。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三天之内把对象拿下来,不然自己去向县委书记说明原因。” 我心里憋了满满的一肚子气,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本来我就是一介教书匠,教书好生生的,为么要改行搞行政呢,搞行政也可,为么偏偏要搞计划生育。凭心而论,人家一对组合夫妻,让他们再生一个孩子合情合理,并不过分,怎么就成了“敌情”。别个省不是背上背的,手里牵,前面走的,后面跟的,简直就是一个幼儿班。我们为什么要争这个先进?我思想本来就有疙瘩,再加上这拿龙捉虎的武烈事不是我做的,我下不了手。 想是这样想,骑虎容易下虎难。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招呼我的几个年轻伙计继续上路,几个伙计都像滚水拖过一样,蔫头耷脑。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是不是跟着我搞事窝囊,没劲,没有颜面。我老油条一个了,他们还年轻,他们都想进步。想到这里,想到昨晚李主任的话,我气从心来,生出一股狠劲。 我开着车向于祖光的家去,到他家里还是不见他老婆的人。我对于祖光说:“你得跟我们走走。”他双手一摊,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会生儿,去有什么作用。”不理会他怎么说,几个年轻人连推带拥把他塞进了车。 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给他塞了一本《湖南省计划生育条例》叫他学,要几个年轻人好好关照,便出去了。我是故意给他一段时间,让他揣测,让他空虚,让他恐惧,以达到摧毁他的心理防线,瓦解他的顽抗意志,达到交出他老婆藏身地点的目的。哪知他还真是个见过世面的主,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四个小时后,我虎着脸进去,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坐到办公桌旁,火从中来,大声问:“到底知不知道你老婆在什么地方!”他嬉皮笑脸,油腔滑调:“不知道,天知,地知,就我不知。”我气得肺都快炸,站起来,把椅子往地上一砸。“搞你的男扎!”一听要男扎他,于祖光晓得刀儿是铁打的,刚才还油腔滑调的,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哭着哀求:“不,不,不能,我是个男人,我才三十岁,不行,不行。许主任,你大人有大德,求求你,求求你……”我再问他老婆在什么地方,他还是死活不说。看来这家伙是求子铁了心,我端起茶杯狠狠地往桌上一砸,几个年轻人飞快地架起他就往外走。哀求变成哀嚎,哀嚎变成吼叫:“许主任,你不得好死,你记住,老子要搞死你!” 这样的事情见多了。这样状况下的叫骂、吼叫,大多是绝望的哀嚎,是心虚的掩饰,是失败的告白,是内心脆弱、恐惧的排泄。当时蹦跶闹腾一会儿,过后就没事了。我压根儿没把它当一回事,巴不得他多喊几声,多吼几声,让机关的所有人都听到,让大家知道我许某人不是一个软蛋,不是一个孬种,是一个有血性,有魄力,能办事的汉子,我要把那天晚上失去的颜面全部找回来。 手术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我叫人给他买了些营养品,安排车把它送了回去。我可以交票了,顿时感到一身轻松,端着茶杯,一步三摇地走进我的办公室,那个昨天都还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敬畏的办公椅,今天坐下去顺理成章,心安理得。 省检过去了,我县计划生育工作全省第一,实现了圆圆满满的“十连冠”。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每天上班来大多是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打发半天。腻了,叫车往乡镇一扎,打牌、钓鱼、唱歌、跳舞,晚上醉醺醺地回来,又叫作工作了一天。这天周五,我在机关上班,快下班了,办公室喊我接电话。我的朋友圈子很多,周末大都有饭局,我乐癫癫地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阴冷而凶狠的声音:“于祖光。我带着匕首跟踪你三天了,前天你在县政府开会,昨天你下乡,今天你在机关。我明人不做暗事,你让我不得好活,我让你不得好死,你等着,什么时候高兴了我来取你的性命”。说完,“嚓”的一声挂了电话。 接完电话,我浑身冒冷气,站在那里好久没动。这家伙真还说到做到。我不敢怠慢,赶紧拨通县公安局长的电话,说我的生命受到威胁,要局长对于祖光采取措施。公安局长是我的老乡,一个村子的人,我平时叫他小哥。既然是一个村的人,又都在县城工作自然经常聚会,每次聚会我和他总免不了发生口水之战,而他屡屡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浑身筛糠,急如风火,可小哥接电话后却不肖一顾,还用戏谑的口吻和我打起官腔来。“你说他要你的性命就要你的性命了吗?你要我采取措施,他要我采取措施,我哪有那么多人采取措施,这个局长你来当。”我想,他是全国的优秀公安局长,工作认真敬业,本不该是这个态度。但今天是我求到他的面前了,机会难得,是不是想要扳回一局。果然,第二天早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这会儿是正儿八经说事了。“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立即安排两个公安干警找到于祖光,对他进行了一番教育,他态度很好,说是你搞了他的结扎,他心里不平,和你开开玩笑,吓唬吓唬你一下。老弟,生命宝贵,平安无事!” 公安局长的话使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虽然落下一些,但我还是十分警惕,白天出行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晚上,虽然住在机关宿舍楼里,也不轻易串门,不轻易开门。整日子小心谨慎,提心吊胆,活得不人不鬼。我不无感慨,都和平年代了,这工作还有生命危险。就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一段时候,没事,我的心才慢慢放松下来。 这天周末,我老婆带着孩子去乡下看姥姥了。晚上,我把门关了在家看电视,“咚——咚”,有人轻轻地敲门,我虽然有所警惕,但听那敲门声缓慢而有节奏,猜是同事来串门了,便起身把门打开。门刚打开,一条大汉闪了进来。我定眼一看,于祖光!只见他迅速把门反锁,满脸杀气地朝我走来,手从腰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我面前的木茶几上狠狠一戳,坐在我的身边,压低嗓子,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话要说?” 当时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心里明白,面对这样一个高大健壮的对手,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坐以待毙,等待壮烈。或许是求生的本能,于祖光的一句话,给我来了一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定了定心,理了理情绪,镇定地对他说:“今天你来是想我们作个了断。了断之前,既然你要我说,我就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国家的政策是一对夫妇生一个孩子,二胎流、引产,三胎结扎,男方女方均可。这是国家意志,不是哪一个人能决定的,我许某不结扎你,张某某、杨某某也要结扎你,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你老婆三胎怀孕,我们根据《条例》对其终止妊娠,你不但知情不报,反而帮助藏匿,把水搅浑,干扰我们的工作,你说你该不该扎。今天你杀我,我绝不还手,但你想过没有,我死你必死,我死了是烈士,你死了是什么,是杀人犯。你那么想生孩子,那么爱孩子,你死后你的孩子就是一个杀人犯的孩子,他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挺不起胸,做不起人。你现在从我屋里走出去是终止犯罪,我这是机关宿舍,等一会儿来人了,你的性质就不同了……” “闭嘴!”,他打断我的话,站起来,两眼露着凶光,恶狠狠地说:“死到临头还唠唠叨叨,去死吧。”说着他拔起匕首,高高举起,猛地朝我刺来,我闭上眼睛等待生命完结。可是,等了有会儿,匕首没有插进我的胸膛,只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是“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他走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顿时瘫软在椅子上,想着刚才的场景,冷汗直喷,浑身打着哆嗦。 因为这一惊吓,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同事们来看我,我说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而对那天晚上的事情缄口不言。第四天,我起了床,精神振作起来了,心情也平和起来了。几天在床上的思考,使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他不会再取我的性命了。我又开始正常工作,但牢牢地记住了一条,工作要讲究艺术,尽量把工作做得妥妥贴贴。 我们县委、县政府抓计划生育的决心可谓真大,创了“十连冠”还要继续创冠。每年迎接省、市检查前,我们自己都要进行几次模拟检查。 这年九月,我负责的澧南片通过模拟检查暴露了几个问题,我前去处理。上午天气还可以。我开着机关的那个“油布伞”吉普车出去,回来时已经下起了大雨,车子来到一个正在修路的山坡下开始打滑。我把车子退后,然后加速,想利用惯性冲上去,可冲到半坡,车子像懒牛上架一样,屁股东歪西扭就是不上去。我半坡刹车,调整了一下,再起步猛加油门,尽管后面排气管冒出的黑烟像烧土肥一样,车子还是原地不动。我下车看了看,后轮已经冒烟,地上留下黢黑的橡胶痕迹。我再次上车,连接前后驱动,再发车,车在吼,烟在冒,车子还是原地跳。雨还在下,我上上下下淋得落汤鸡似的,摸摸手机,手机进水,已不来事。怎么办呢。这时山坡上来了几些穿着雨衣,打着雨伞看热闹的人,我尴尬地朝他们笑,他们也朝我笑,其中有一个人笑得特别古怪。他穿着雨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嘴角撇开,嘴唇翘起,眼睛斜乜,一副得意轻蔑的神情。“于祖光!”我心里喊了出来。只见他闪着一条腿,头微微地点着,像是和我打招呼,又不像和我打招呼,还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不愿让他看我的笑话,更怕他存心使坏,硬着头皮向他走去,笑着给他递上一根烟,他用手一挡,转身走了。 我心生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呢。我问旁边的人,他们告诉我。他的家就在这里,供销社买断后回了家,现在有时候在家,有时候在外面做生意。哦,原来如此。 老乡们很热情,纷纷给我出谋献策,有的说铺点沙子,有的说垫上稻草,有的说用锄头把上面的一层泥巴刮去。正说着,于祖光来了。他牵着一条砸角牯牛,肩上挎着轭头和缆索,不说话,不理人,径直走到我的车前,把轭头套在牛身上,缆索挂在车前的锚钩上,然后朝我吼来:“上车,还能愣着干什么?”我如梦初醒,蹭的一下跳上车,发动引擎,注意着他的手势。只见他调整牛索后,朝我一看,把牛屁股一拍,我猛地一加油门,车子吼叫着车蜗牛般慢慢地爬了上来。我好生欢喜,把车停在山顶上走下来,真想感谢他一番,去他家坐坐,和他聊聊。哪知于祖光转过身来,把牛往我的面前一栏,冷冷地丢过一句话:“不欢迎。”我棒打一般,在那里站了好大一会,才怏怏回去。 俗话说得好,“不是冤家不碰头”,冥冥之中,上帝安排我和于祖光又有过一次交会。真是天道酬人,让我终于实现多年的愿望。 退休后,一天几个老伙计邀我出去钓鱼,有人说什么什么地方有青鱼,很好钓,我们按照所说开车来到了这个鱼塘。这是国庆节前,太阳高照,不冷不热,是绝好的钓鱼天气。我选好钓鱼点,撒下窝子,抛下鱼钩,点上一根烟,端起一杯茶,怡然自得地等待鱼儿上钩。果然不错,不一会儿,漂儿下去了,我扳起鱼竿使劲一拉,好家伙,一条十几斤重的青鱼像牯牛滚水一样,搅起好大的水花。钓鱼的乐趣不在吃鱼,而在钓鱼的感受。我和那家伙玩了好大一会,在伙伴们的协助下才将他捞了起来。 天气好,又有鱼钓,钓鱼者自然趋之若鹜,我们来的时候塘边就有好几个人在钓鱼,天快黑了,我们正准备收竿,又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人,西装革履,带着墨镜,一看就是一个阔佬。那人来到我的身旁,拈了拈我的鱼兜,兀自站立那儿。因为来看鱼的人多,来人我都没去理会。突然,那人叫我一声“许主任。”我扭头一看,十分惊讶,是他!于祖光摘下眼镜笑了笑说:“还认得我吗?”我赶紧站起来,突如其来地遇到梦寐想见的人,我反倒觉得有些不大自在。我说:“你,你回来了,听说你在深圳发财了。”“我是在深圳,谈不上什么发财,国庆节回来看看父母。这鱼塘是我家包的,过来看看。”我连忙给他递烟,他很客气地把我拦住,掏出一包精装“和天下”的烟抽一支给我。我怎么突然觉得他整个儿都变了个样,开朗了,热情了,规矩了,有人情味儿了。深圳这地方真能造就人。两人抽着烟,气氛随和下来,我问:“家里人都还好吗?”“都很好。”“你那儿子该是大学毕业了吧?”提到儿子,于祖光脸上泛起了光。“感谢你,感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有一针把他打下来。他清华大学博士生毕业,现在研究导弹,在军事科学院工作。”我听了这话,一脸惊讶。嘴里说着“恭喜恭喜。”心里却自责不已,险啊,差点不就毁了一个栋梁之材。 上班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多多地去想对于祖光的结扎,认为我搞了他的结扎,他惊吓了我一场,我们打个平手,互不相欠。真正觉得对他亏欠,是退休以后。对于一个人,特别是对于一个男人,我觉得欠他太多。之所以我经常到他家对面山上去看看,就是因为我的这个心结没有解开。今天既然见面了,想把这心结解开。我问:“你的身体还好吧?”“还好!”“我是说那个,那个……可以做恢复手术的。”“还有那个必要吗?什么事情有得就有失,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正说着,我的那几个伙计提着网兜来过秤了。于祖光指着我对管事的说,这位老领导给免单。我望着于祖光赶忙拒绝,可他一摆手走了。我转过头执意要管事的过秤,管事的说少当家已经交代,硬是不给过秤。伙计们来话了。“老许今天赚了。”“还不是在位的时候给人家做了好事的,要不然人家会对他这样恭敬。” 听着伙计们的议论,我的心里针刺一般难受。望着于祖光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渐渐潮糊,心慢慢潮湿,任凭伙计们怎样催促,我站在那里丝纹不动,良久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