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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散文
人生第一次
——青少时代的一次远征记忆
天风
平生爱歌唱,中年后特爱刘欢的《人生第一次》。歌中“我第一步走的路哟,是你把我搀,我第一次流下的泪珠,是你为我擦干;我第一次穿的衣哟,是你为我连,我第一次听懂的称呼,是你叫我铁蛋蛋”的歌词,每每把我唱到热泪盈眶。自然,这首先是因为生我养我的恩娘离我而去已愈来愈久,同时,也因如恩娘一样哺育我的这个社会,赋予的那些无法忘怀的“人生第一次”。 在我的人生初程,特别难忘的“第一次”,当是我未满十五岁时的一次远行。这次“远行”,也许应称为“远征”。因为,这次我们是以一支“队伍”的建制,去赴一个伟大的红色之约。具体说,我们要首次走出乡关、穿越县城、走进常德,去参观在那里举办的“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校史展”。毫无疑问,这是我们那一代初中生的第一次精神锤炼和思想洗礼。 那时,我们是办在官亭的临澧四中的初中生。按照学校布置,这次远征要发扬“抗大精神”,行动“军事化”,按营连排班编队。时隔太久,记忆已不太清晰,但我们“中九班”应该就是“第九连”。学校干部和班主任都是什么什么“长”的,学生自然成了“兵”。这次远征,统一要求自带背包,轻装上阵,路途远,还要求穿草鞋、带胶鞋。路途生活,由学校统一收费安排,学生不必另备吃的。但毕竟都还是未脱少年余气的孩子,要出远门,家里条件好些的,父母还是备了些零吃,让孩子随身带着。我家条件不好,恩娘只有红薯给我带,而在那时,家里能给我两个红薯带上,已经是很“幸福”的感觉了。 依稀记得就在那段日子,学校开过联欢晚会,老师排练,学生表演。晚会舞台布置得好像蛮“高级”。两盏“汽灯”挂在大食堂台子的两侧,“滋滋”的响声中,汽灯丝网灯泡燃得雪白雪白,真的亮如白昼。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是不知“汽灯”为何物了。汽灯光下,演员们脸上的油彩反射出美艳的色泽,那气氛真让人有些敬畏和心颤。我记不起各班都演了哪些节目,好像合唱了“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这是《抗大校歌》。我们九班的节目好像是表演唱《浏阳河》。 这次远征,总里程应该在120公里左右。学校规划分三天行军:第一天,到县城;第二天,到斋阳桥;第三天,到达常德。不管哪一程,基本都是我们的“人生第一次”,尤其是后两天所到之处,绝对都是第一次涉足。出发当天,我们都换上统一发放的草鞋,很早就踏上路途,朝东南方向的合口进发。一面红旗做先导,带队的“长”均匀散布在队伍各个段落,一同步行,以维持队伍的行军秩序与安全。没走出几里路,许多学生的脚都被草鞋磨破了。开始大都忍着,带有布凉鞋的路途宣传队员王作珍想换鞋,但大家又都不甘落后,而且有规定不允许穿布凉鞋,于是,大家很多干脆赤脚行进。当时,我们心中既没有对路程遥远的畏惧,也没有对路途困难的害怕,心中只有好奇、兴奋和期待。那时的道路基本还是自然原生态,澧北平原上还未修公路,我们所走的路线,就是当地民众历来去合口的穿野小道。从彭市,经枣木,过人参,到管渡,说起来不远,走起来很远。好在一路有宣传队员唱歌解乏。路上宣传鼓动的主要是九班的王作珍和陈玉娥,她俩是对唱《浏阳河》常博得大家的掌声。她们走几里在路边唱一回,有时还为田野里劳动的社员唱。另外,还有打快板,点名道姓表扬好人好事的,鼓动效果也相当好。我那时个子小,背背包行军,能和同学一道“坚持行军不掉队,打起精神不叫累”,应该就算不错了,所以没有担任宣传员,好像在途中休息时写过表扬稿。 领带计算了时间,路经合口都没有停留。而当时在我们这些没出过幼门的学生心目中,“合口”可能是与“汉口”差不多的大口岸,路过而不逛逛,似乎不近情理,但时间太紧,怨不得谁。当时,沿澧水一线的新安、合口已有公路通县城和常德。但我们过了合口没走多远,队伍就离开公路,顺着澧水河岸向东而行,这是要取道停弦渡,摆渡坐船过澧水。像澧水这样的大江大河,我们多是初次得见,那景致如同一管“鸡血”,让我们立时兴奋起来,且持续不退。这段澧水河,北岸上下数里都是平缓的江渚沙滩,与南岸的坡岸风貌不一样。北岸的漫长沙滩与滟潋水波相映成景,真把我们看得心里跑马,腿下生风。 停弦渡,据传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去往夜郎国时,停琴下马,上船过渡的渡口。这里至今依然靠木船摆渡。河滩里,一条形如羊牯的石墩,从浅滩向河心均匀铺展过去,石墩尽处,便是过客上船的“码头”。几条小船来回摆着,这是很耗费时间的。领队让后勤人员先过河,到对岸码头上给过了河的师生发干粮充午餐。在北滩等渡的当儿,我们免不得要好奇地跑到水边,看那清澈得亮人的河水,还有在水中鹅卵石间自由“翱翔”的麻壳鱼,少年的嬉笑絮语,散漫在河滩与江面。这自然就忙坏了老师,他们要战战兢兢地组织护送学生们安全过渡。 过了停弦渡,队伍在白虎山边上了公路。很少走过这么宽、这么平、这么直道路的孩子们,别提走得多来劲儿了。这一路,少不得见识了许多人生第一次的遇见:新鲜的山景,新鲜的村子,新鲜的面孔,新鲜的车马等等。到底都是青少年,浑身是劲儿,尽管都背着背包,行军速度可不慢,宣传员们在公路边的鼓动活动更加活跃了。走了一程又一程,过了一坡又一坡,当老师告诉我们前面就要到达县城了,略显疲软的队伍,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原来,那密密麻麻一片房的去处,就是心中神往的“安福县”了!我们这些从来没到过县城的乡里孩子,马上就能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了!奇奇怪怪的激动和骄傲,都奇奇怪怪地从心底往外冒。在路上行军时,虽还不觉得特别累,但等我们被安置到县人委会礼堂,解开背包打好地铺时,真想躺下就睡,不过晚饭还得吃。晚餐后,又觉得来劲了。大家可不想跟过合口一样与口岸擦肩错过。遵照老师的安排,我们就在这全县最高领导机关的院子里和院外街口“自由活动”。在大院里,我有生第一次看到了“假山”,多年后方知,这是清朝“安福蒋家”的花园假山。而我当时想到的是:这“山”的确很“假”,这样的“山”上,是一个红薯都长不出来的。 这一夜,睡得格外香,县人委礼堂的地板上,第一次留下了我们这群青少年五颜六色的梦呓。天亮后,大家不慌不忙吃了早餐,因为老师说今天的里程稍短,不用那么匆忙。但也得抓紧时间,早到早休息,为最后一天的行军攒精神。队伍离开县城,过了道水浮桥,逶迤向南,一路上全是山道,但蜿蜒宽展的公路盘曲在山丘间,路况蛮好,路边风景也好。我们就那么一座山一座山绕行,宣传队员不时用“万水千山只等闲”等伟人名句和不乏青少年豪情的广播稿,来进行宣传鼓动。正在马不停蹄地赶路,我旁边突然听得噗地一声闷响,原来是小个子同学王振林摔了个扑地啃土,老师忙过来提起他的背包,扶起他来。王振林拍拍身上,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没得事,就是脚拌了一下。”其实,通过前一天的长途跋涉,学生们腿脚都有些疲软了,疲软之下,下盘自然会不太稳。老师随即让宣传员提醒大家注意脚下,安全行进。太阳开始西沉后,我们的队伍来到一个很长很长的漫坡,再往前就是一个小平川。在这坡下,队伍被领队带下了公路,走过谷在黄的稻田田埂,来到山边一溜民房前,这就是今晚宿营处。学校提前派人打前站联系好了,我们按班排进入指定的人家,堂屋或过堂里已铺好稻草,我们解开背包,就可以开地铺。晚饭记得是在队屋里吃,一罾饭,几大钵菜,我们都带了瓷碗和连连筷。所以,队伍过处,像“队伍”一样并没有太扰民。 天一黑,大家便睡了。第二天,鸡打腿就起床,吃了早餐便出发。依然顺着公路走,没走几步,就是一座有石栏杆的石拱桥,桥头栏边有块石雕,上面三个大字很醒目,显然是桥名。第一个字我不太确定,按看过的《西游记连环画》上“齊天大圣”的字型,我把它认作“齐”字;在这天写的一篇广播稿中,我写的就是“齐阳桥”。当我后来知道此桥其实叫“齋(简写为“斋”)阳桥”时,真没把人羞死去。不过,汉字实在也是一种很弄人的东东,认错个把字真也没什么,更何况我一个进初中不久的半大学生呢? 第三天的行进,前半段还是在丘陵区,过了雷公庙进入丘平区,过了石板滩才进入沅江平原,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地名。不管在哪一段,我们两条腿一登一登地去张量,那都是一个漫长的里程。但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大都市的好奇,对抗大校史的神往,给了我们不顾一切疲累的力量与毅力。我们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无比宽广的道路上。在已经望得见河洑山的路段,队伍里此起彼伏响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激扬歌声。在从未有过的胜利喜悦中,我们说时慢,走时快,转眼进入了常德城。不用说,这座历史悠久、传统光荣的城市的每一个看点,都使我们心生震撼。这一晚,我们依然打地铺,睡在常德汉剧院剧场的地板上。阔大高朗的剧院,让我们觉得这是有生住的最高级、最气派的寝室了。 “抗大校史展览”的地点,大约就在离汉剧院不远的一座大会堂,叫什么会堂已记不清,位置好像离现在的“桃林宾馆”不远。会堂门外有巨大的展事标题横幅,文字应该是“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校史展”。进入展厅大门,好像有抗大那面特别醒目的校旗,还有校歌、校门和大量图片。展线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是分板块展示的,具体内容记不得了,但有关抗日的艰苦、红军八路军的伟大等,还是有点记忆的。但就是这些模糊的记忆,在我们心中尚未深度开垦的处女地里,播撒了第一颗具有“铁蛋蛋”特质的人格之种,这对我们这代青少年后来的成长,无疑是一个最初的精神定向和人格定调。 步行三天,参观不过三个小时,虽然我们有点意犹未尽的不甘,但我们没有丝毫的怨意。也许,怨这怨那,根本就不是我们那代人的思维习惯。从常德返回官亭,没有那么大的磨砺了,领导提前联系了几辆大卡车,是有帆布棚子的那种。虽然我们密密匝匝挤在卡车车厢里,坐在背包上,却觉得还很惬意。那时,我还只有过短途坐拖拉机的经历,能坐上这样“高级”的汽车,一跑上百里,自然很是受用,满心都是幸福感。回程路上,撒在常德、临澧公路沿途的歌声,自然更来得嘹亮和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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