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物资丰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乐享口福。但市场上那些光鲜的食品,却怎么也回不到儿时的味道。米儿糖没有红薯饴糖的酸甜,米粑粑没有谷嘴、谷芽的苦香,米豆腐不仅没有石灰味道,而且还煮不成型。社会进步,科技发达,晶莹莹的大米、雪花花的面粉、金灿灿的菜油,从工厂流进百姓家,传统加工技艺理所当然地充实了民俗博物馆。我竟然突发奇想,假若按传统加工技艺恢复几处米面油作坊,仅那悠扬豪放的油榨号子、那筛面锣柜欢快的“嘭嘭”声,就足以成为一道靓丽的旅游风景。
母亲的米儿糖
米儿糖是老家春节传统小吃,也是儿时最喜爱的节日礼物。年近花甲,家乡切米儿糖的场景,时不时地拨动心弦。只要回味起那甜蜜的米儿糖,我那不再年轻的心,就氤氲湿了,就荡漾开了。
切米儿糖与杀年猪一样,都是老家的传统年俗。人老恋旧,叶落归根,回老家的脚步越走越勤。今日老家,每至年关,年猪“嗷嗷”的嚎声依然此起彼伏,杀猪饭的醇香依然在山村弥漫。然而,却很少听到那此起彼伏的“碰碰嚓嚓”的切糖声音。儿时,每到腊月下旬,老家那小山村好象就是一个大蒸笼,从清晨到深夜,缕缕白雾青烟从农家冒出,升腾袅绕,将蒸粑粑、甑糯米、炸麻花、炒豌豆、切米儿糖的混杂香味散发空中,清风拂面,甜香扑鼻,让你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米儿糖是由大米和麦芽糖做成的。
米儿由大米加工膨胀而成,可手工炒,可机器炸。手工制作米儿,时间较长,工艺也细,我母亲却很内行。每到初冬,母亲将泡透的糯米装在木甑里,烧起劈柴大火,蒸得雾气腾腾,两、三个小时后,将蒸熟成团的糯米,摊在晒垫上,经十天半月的阳晒风吹,就成坚硬的了阴米。其间,现吃热腾腾的糯米,香喷喷,软绵绵,如果再加上香油、肉末和佐料炒煎,其味道胜过常德城里的武陵豆皮。
我家那瓦罐里,常年装着大半罐炒米儿用的油砂,半粒米大小,油黑发亮。到了炒米儿的时候,姐姐争着灶前烧火,我和弟弟也以各种理由拒绝上山砍柴放牛,站在锅台边胡乱张罗,只为尝新那一年一次的米儿。只见母亲先将油砂下锅,炒得滚烫,然后舀一勺阴米倒入锅中,用锅铲不断翻炒。阴米均衡受热,逐渐膨胀,直至“噼噼啪啪”的爆米声闹成一团时,母亲赶紧将米儿连砂子铲到筛子里,双手端着筛子左右前后旋转箩筛。于是,砂子从筛子纷纷落在锅中;筛子里剩下的米儿被迅速堆在簸箕中,然后装进三戽坛。此时,正是我和老弟最活跃的时刻,乐得大把满口地干抿那香脆可口的米儿。家乡把阴米和米儿当滋补品,一碗阴米煮两个荷包蛋,或者一碗米儿放一勺红糖搁一根筷子,就是对稀客的最好招待,也是产妇和老人虚弱时的必须食品。
大约到了六十年代后期,山村出现了新鲜事,机器可以炸米儿,还不需阴米,粳米现炸。炸米儿的师傅挑着行头走村窜户,“炸——米——儿嘞——!”几声呼叫,我们小孩寻声纷纷拥去,围着那机器瞪着大眼看希奇。一个橄榄形的铅制闷罐,前端是个可以撬开的盖子,盖子上装的温度表和压力表。师傅将大约半斤粳米,灌入闷罐,放在炉火上用手旋转,另一手拉着风箱,仅几分钟,温度和压力就到位,师傅将出口对准一个长布口袋,用脚踩开盖子,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膨大了的米儿从闷罐里喷射而出,一缕白气腾空而起,香气顿时弥漫庭院。好客的主顾端着筛子,让我们每人抓一捧。呀!好大的米泡,足有那米粒的四五倍。
有了米儿,就等麦芽糖了。但做麦芽糖却比做米儿复杂得多。
熬糖必需麦芽,而且麦芽质量关系到糖的质量和产量。生麦芽,父、母亲都很拿手。他们将当年收获的大麦洗净,放在筛子里,用纱布罩住,冬天放进有恒温的锅里,并将筛子悬出水面,避免麦子触水,并每天几次给麦芽过水催芽。春秋季节四五天,冬天个把星期,麦芽就长到五六公分,并连成一个毛茸茸的芽饼。母亲将芽饼用绳子穿起来,挂在透风处风干备用。
六七十年代的老家,以瓜菜代粮,大米不足,熬糖只能以红薯为主。上午,我们帮助父母将红薯洗干净,切成小块。父亲将薯块倒进锅里,烧大火煮得透熟,用桡片将其搅成桨状。母亲立刻将事先用石磨推成的麦芽水到入锅中,和薯浆一起拌匀。此时,灶内熄火,让其冷却发酵分解。大约五六个小时的光景,锅内已变成清汤。于是,再用猛火将锅烧开,接着将热汤盛在包袱里,包袱早就系在锅台上方临时安装的吊架上。父亲双手握着吊架上的两柄木棍,上下左右、忽高忽低地交替抖牵着包袱,滤出糖水,留下薯渣。然后,烧起大火煎熬糖水。
子夜,糖水已显金褐色,熬成了“喝喝糖”,父母叫醒我们,让每人都喝上一小碗。继续煎上半个小时,已熬成“皮糖”,父亲将皮糖盛进缸钵里,只留适量皮糖在锅底继续煎熬。父亲守在锅边,拿着一根竹筷不停地蘸上糖浆,滴入冷水碗中,以把握火候。直到糖粘在筷子象一面旗帜,并不下落,放入冷水碗中冷却分把钟,入口细嚼。“可以了!”父亲自信地蹦出一句。母亲立即将米儿下锅搅拌均匀,又迅速将拌好的拌好的糖料盛在事先安放好的木匣子里。父亲用木滚子来回反复地将米儿糖料推平碾实,在面上撒上少许芝麻。然后,拆去木匣子,将打磨平实的方型糖块切成几长块,再按着长块干净利落地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状。这就是米儿糖了,约六七公分长、两公分宽、两毫米厚,金黄香脆,甜中稍酸。切糖必须乘热快切,稍冷就会切碎,甚至切炸,所以,许多次,都是父亲、母亲和我们一齐分工合作进行的。当然,米儿糖只是年糖的主品,我家用同样的办法,还切了黄豆糖、芝麻糖和锅巴糖。并将芝麻糖扭成细条,俗名“扭扭糖”或“绞绞糖”。锅巴糖的成本可大了,它在锅中不掺合任何配料,待糖旗落水成形清脆爽口,即刻起锅,摊铺成饼,撒遍芝麻,然后切成梭子型块状。其实,老家那锅巴糖就是焦切。因为老家没有种花生的习惯,当然就谈不上花生糖。
米儿糖一族终于切成了。父母让我们当晚吃个够,然后分装在几个陶坛里。锅巴糖量少珍贵,装进了珍贵瓷坛。直到除夕晚上才开坛。
传奇米粑粑
粑粑,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一饼由五谷胡乱搓捏弄熟的圆疙瘩,哪能会有什么传奇?我那老家,仅几平方公里,平淡得出奇,常德各地普遍流行的传统小吃,如糍粑粑、印子粑粑、蒿子粑粑和桐子叶粑粑,在那里寻不着影子;哪怕各地的粽子吃上牛年马月,但老家至今抱残守缺,即使端午节也闻不到粽子香味。那还谈什么传奇?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这几天,老家的米粑粑却没完没了地在眼前飘来浮去,尤其是那几个饲料粑粑,带着清甜,飘着谷香,穿过土墙根那猫儿洞,从时光隧道中向我撞袭而来,没头没脑的,久久挥之不去。
公共食堂时代,一切归公。我家和祥哥连体老屋被拆去修了队屋,大伯和二伯的连体老屋改成了大队猪场。名曰猪场,实际上仅三间土屋,两间正屋是猪舍,一间偏屋是晚上轮流守夜看猪的,偏屋的后顶还盖的茅草。母亲在猪场工作,我们就有了经常去猪场玩耍的理由。那天很晚了,母亲仍在隔壁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姐弟仨只得在偏屋烤火,放任瞌睡虫爬上眼鼻。朦胧中觉得,母亲的呼唤声夹着叩墙声,轻轻地从墙脚猫洞里传过来。我眼睛顿时一亮,看见母亲的手从猫眼中伸过来,递给姐姐一叠热气腾腾的粑粑。我们迅速上紧门栓,一声不发,狼吞虎咽这喜出望外的粑粑。这粑粑,尽管是从做猪饲料的卡子谷(瘪谷)中选用碎米,临时在锅里塌成的,但谷香扑鼻,清甜可口,在那饥不饱肚的食堂岁月也算得上美味佳肴了。没几分钟,两个粑粑在我肚中安居乐业。
这是我有生以来,粑粑吃得最香甜的一次。当然这之前也肯定吃过,只是没有什么香甜的印象罢了。即使有那么一次印象很深刻,却又不是碎米粑粑。那天,玲姐端着半筲箕糠粑粑,路过我家门口,慷慨地递给我一个。细糠掺拌野葱的粑粑,金黄金黄,喷香喷香,咬下一口,细嚼慢咽,我竟然将这糠疙瘩半吞半噎地干掉了。事后,妈问我好不好吃,我品着余香连连点头。妈反问怎么推辞不再要了?我说人家的粑粑我怎么能多吃。那时的食品极其稀缺,弄点好米糠做粑粑也不容易。前几天,我和哥哥去大队米厂弄点风车二口饲料,就是空手而归的。
能吃上传统意义上的粑粑,那是公共食堂解散以后的事情。从一九六二年开始的那几年,农业经营形式好象有点包产到户的味道,解放了生产力,加之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家陆续恢复传统,开始做年粑粑了。根据家庭条件和喜爱,做纯糯米的,或纯籼米的、或糯籼混合的。
这些米粑粑工艺很简单,无论那一种,都是一个简单的“滋浆”法:将熟米用清水泡胀后用石磨推,让米浆滑落在粑粑桶或汽蓬等盛器里。盛器事先在底层铺了一层干净又干燥的稻草灰,上蒙包袱或土白布。一个夜晚过去,稻草灰已将米浆中的明水吸收干净,粑粑浆就成了。蒸粑粑时,将粑粑浆分批使劲揉活,用手搓捏成直径为七八公分左右的粑粑坯子,规则地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爿上,竹爿上也必须垫上一层纱布。将装满粑粑坯子的竹爿安放在已经烧开的锅上端,随即罩上汽蓬。锅中已事先盛着一浅锅水,灶里的辟柴燃着熊熊大火。十多分钟后,蒸气从汽蓬里冒出,越冒越浓,屋里散发出诱人的清甜香味。待浓气升腾三五分钟即降火片刻,然后将粑粑起锅,扔在事先准备好的晒垫或簸箕里摊凉。
刚起锅的粑粑,雪白柔软、香甜可口,趁热吃根本就不需要加糖。蒸年粑粑是与切年糖和杀年猪一样的办年活动,至亲好友欢聚一堂,既是美食会餐,又是你帮我助。 粑粑虽然好吃,但不能多吃,老家的这种糍浆粑粑不象发糕馒头那样蓬松,纯粹就是一块蒸熟的米疙瘩。每当我们一吃起粑粑,就自然想起那首儿歌来:
推咯磨,拐咯磨,推个粑粑吃哈哆。 隔壁王妈来借火,一餐吃了十二个。 肚子胀得不快活,半夜起床摸水喝。 门闩碰到后脑壳…… 王妈妈这么个大人都被粑粑胀死了,你小孩子还敢多吃吗?我至今还佩服着父老乡亲对小孩的这种潜移默化的启迪形式。老家还有句童谣:“蒸粑粑,接嘎嘎(外婆);炒米儿,接姨儿。”相当遗憾的是,不仅我没有姨妈,而且待我家有能力蒸粑粑的时候,我的嘎嘎却已经做古两年了。也还值得庆幸,在营养不足公共食堂,外婆她老人家顽强地活到了八十二岁,公共食堂也能高寿。
粑粑冷却后,装进粑粑桶或瓦缸中,以水浸泡,随时取用。可送礼、待客,可拌糖炒、拌肉煎,也可拌菜煮吃,烧了吃。
烧粑粑是一件美孜孜的吃事。寒冬腊月的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坑,向着扑闪扑闪的火苗,漫无边际地胡侃闲扯,从荆洲的城隍侃到澧州的土地。“金巴,捞几个粑粑来烧吧!”母亲突然一句话急急如律令,我立马起身,用火钳从冰冷的瓦坛中捞出一叠粑粑,洗净擦干。父亲将暗火热灰拢成小坡,将粑粑面对明火置放其上。经几次翻烤,半个小时粑粑就焦黄鼓胀,吹吹拍拍,擦擦拭拭,香气入鼻,热软宜口,再抿上几口一皮罐茶,就根本不知其肉味了。
其实,我们烧的大多是高粱粑粑。老家属丘陵地貌,少不了旱作物,见缝插针地栽上高粱。秋收下来,家家都是好几担。由于技术原因,在石碓中无论怎么舂,总是退不净高粱表皮。因此,柔糯的高粱粑粑就难免几分夹口。也许现在的小朋友怨我们活该,谁叫你不吃糯米粑粑的!但是,在以粮为纲的农业时代,为城里人节衣缩食,交了公粮交余粮,产量不高的糯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相当有限的糯谷只能在端午、中秋和春节做点汤圆。
汤圆,家乡却叫它汤伢,是哪个ya字?怎么写,至今不得而知。我们最期盼的是油汤伢。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将糯米浆搓捏成直径为四五公分的薄饼,放入滚油中,炸得周边金黄即捞出,撒上红塘,一人三五个,任你吃个够。只有这个时候,高粱粑粑才被我们打进冷宫。其实,高粱粑粑的那点夹口,比起苦荞粑粑的苦涩、红薯粑粑的淡软、谷牙粑粑的粗糙来,也还算得上难得的极品了。
老家的粑粑不仅是美食,而且还是吉祥物,只要哪家起了新屋,上梁时就离不了抛撒粑粑,我也没少抢过。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哎……上梁啦,捡粑粑去哟……”我们一群小孩奔向毛家嘴,钻进大人堆中。墙体完工的新屋前,阵阵鞭炮震耳欲聋。一根披着红布的新屋梁端正地横卧在屋顶上,两位木匠师傅正站在两头,春风得意,时而唱歌,时而喝彩,地面人群也随之雀跃呼应。站在墙巅的师傅手拿两个大粑粑,问地面上的房东:“要富还是要贵?”主人答道:“富贵都要!”师傅边抛边唱:“元宝一对,万年富贵。元宝一双,陈谷满仓。元宝元宝,子孙阁老。”东家喜笑颜开地接在怀中。这时师傅又唱起:“哈哈笑,笑哈哈,双手捧出粱粑粑,四面八方遍地撒,大家越抢越发达……”于是,一阵急骤的炮竹声响起,雨点般的粑粑从顶梁上洒落。潮涌般的人们争先恐后,嬉哄着,争抢着,好不热闹。我在人群中穿来钻去,六个粑粑先后落入衣蔸。
老家的粑粑绝非等闲之物。在我的记忆中,不仅有热闹而吉祥的上梁粑粑,而且还有悲壮而驱邪的“打狗粑粑”。人放寿后进行装裹时,老家一带及其澧水流域,按照传统习俗,给死者右手握着三根桃枝和小手绢,便于与鬼怪夜叉作战;左手握着七个“打狗粑”,以备过奈何桥时打发“恶狗”。粑粑尤其重要,不然魂魄回不到阴间。在人间若干食品中,跟着死者走到阴间并发挥其作用的,据我所知,恐怕只有老家的米粑粑了。传奇波?
说到这里,我又自然想起那件与米粑粑相关的尴尬事。事情好象发生在一九六五年春节。春节前,我和先峰,先元和业岩先后学会了莲花闹。春节期间,我们在哪里走亲戚,莲花闹就在哪里的周边挨户地打。初二那天在黄家冲大姑妈拜年,两班莲花闹分头走村拜户。由于地形不熟,不料一个小时后,先元他们和我们走到一溜大屋场,最后同时迈进一户人家。几句开场词唱完,堂屋里不见人影,只得敲着竹板走进厨房,见两位大婶忙着蒸粑粑。莲花闹一般是见籽打籽,但恰好没有准备蒸粑粑的歌词,双方一时无语,“邦邦”地敲着竹板相互期待着对方的发词,但谁也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而且情急之中连其他普通歌词也一时想不起来。我们见事不妥,只得“邦邦”地出门。谁知老板赶了出来,吼道:“几个化生子,只打扳子不唱歌,背你娘的时!”我们拔腿就跑,先元还落得一个扑地啃土。也许老板见我们是几个小屁股,并期望着和气生财,没与我们计较,回头又蒸那米粑粑去了。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窝囊。其实当时随便唱几句吉祥的歌词,或者停下来打个恭拜个年也会皆大欢喜。如果是今天,我至少可唱出几句莲花词来,多少吃几个热粑粑:
莲花闹,闹莲花,两位大婶蒸年粑。 风调雨顺政策好,勤俭持家人人夸。 吃水不忘挖井人,富了自家爱国家。 勤劳致富又一年,恭喜天天蒸年粑!
梦溪街上米豆腐
涔河北岸的梦溪镇仅一条街,三块青石板由东向西从街道中间伸展过去。街上的饭店、小吃部早已记忆模糊,只有那家米豆腐店历历在目。从澧县五中出发,过石拱桥,沿河边那条小路,向西走漫步一百多米,转折上街,左边就是我经常光顾的那家没有招牌的米豆腐店。
在一间木板房前,屋檐下烧着一个藕煤炉子,一口铁锅冒着热气,一张小桌上有序地排列着碗筷、砧板、酱油、辣椒末、香葱和油盐。绿黄色的米豆腐在桌边水桶里静静地躺着,晶莹剔透,惹人口水。
“同学,吃碗米豆腐吧。昨晚打的,新鲜哩!”女店老板递上木凳,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一边摆开了操作的架势。
我就是为一碗米豆腐而来的。
老板麻利地将一小块米豆腐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随即轻轻地放入早已沸腾的铁锅中。当碗中刚配齐佐料时,锅里已经翻滚了。立马捞进碗中,撒上葱末,递在桌上。瞬间,一小碗清香、晶莹、软滑、细嫩的米豆腐滑落肚中。交给女老板五分钱,抹着油嘴惬意地回校去了。
四十年前,课余经常光顾这家米豆腐店。
家乡的米豆腐是风味小吃,成本低廉,风味独特,口感清香,食用方便,既可充饥,亦可退凉;既可当主食,也可作菜肴,因此深受人们喜爱。沅澧流域城乡几乎到处都有她的倩影。尽管时下米豆腐专店几乎绝迹,但菜市场、超市总有米豆腐四季出售,城区一些的小吃店如常德的“壹德壹”等也将其推为风味小吃。
比起黄豆腐来,米豆腐工艺简单许多,一般家庭都会制作。我至今仍有一手,只是限于新鲜石灰而很少尽兴。但工艺记忆犹新;
打米豆腐的大米以籼稻为上,粳稻、糯米不宜。除去米中的杂物,淘洗干净,放入盛器中,加水至淹米3至5厘米,再倒进新鲜石灰溶剂,搅拌均匀。石灰液的用量是关键技术,多则涩口,少则味淡,记忆中好象是两斤米加一两石灰。经十小时左右,米胀透成浅黄色,略带苦味,即可捞出淘清。推磨制浆的水量,一般以米浆能从磨子上流下来为宜。接下来将米浆倒入铁锅内,边烧边搅,大火煮至半熟时改用文火,视浆糊软硬程度决定加水,稀则不成型,硬则不柔嫩。熬煮至全部熟透不黏口时出锅,趁热倒入事先准备好盆或缸里,让其自然冷却凝固。最后将米豆腐用刀划成若干方块备用。
米豆腐有许多吃法,最简单的是冷吃,随手拈一小块,即可入肚。母校五中食堂冷却在甑格里的米豆腐,夜里经常被我们挖出大小窟窿。过去我老家节庆酒席有两碗豆腐,其中一碗就是煎烤的米豆腐,那个味我至今没做出来过。最流行的吃法恐怕就是汤吃了,工艺同现在的米粉、面条相似。
首先把冷却好的米豆腐用刀切成长宽高一厘米见方的粒状,放入清水中以防碎散。在碗中放入盐、味精、香油、辣椒末、胡椒粉等各取所需的佐料,舀沸水冲成汤。将米豆腐放入滚水中,两分钟即可捞起放入汤碗中,再加点葱花,甚至还可以加上木耳肉丝、青椒肉丝等浇头。吃的时候用调羹稍拌一下,味匀色佳,别有风味。
米豆腐虽然好吃,但澧县五中学生食堂的米豆腐却至今不敢恭维。每餐三个菜,一钵米豆腐八九不离十。可能是米质差、大锅煮、大桶装、小钵分的缘故,与其说是米豆腐,不如说是米面糊。即使是米面糊,我们也风卷残云。饥不择食。
据说母校澧县五中已经撤消几年了,但街上的米豆腐店是永远撤不了的。
作坊溢香米面油
“黄土筑城墙,兵马跑四方。听到锣鼓响,个个脱衣裳。”家乡流传的这首谜语,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应该知道其谜底。它生动形象地描述了櫑子结构及其稻谷脱壳过程。20世纪60年代以前,沅澧流域农户自食的大米、食油、面粉(或浆)均由自己土法加工。用石磨、石碓、石碾、櫑子、风车、筛子加工粮食,用木油榨加工油料。
整米:三步渐熟 将稻谷加工成米,俗称整米。
整米的工具主要有櫑子、风车、石碓、筛子。櫑子有木櫑、土櫑子两种。土櫑子由木脚、下装、上装三部分组成。下装和上装均由竹、木、粘土构制,周围为篾制圆筐,圆筐内紧筑粘土。下装中心为櫑心,櫑心用硬木制作,下端固定在櫑脚上,上端凸出,与上装套合。上装留出进谷的空间,并由周围向中心下斜,中间安一木櫑眼。上装两侧安櫑手,櫑手两端各凿一圆孔。下装和上装磨合面均有序安硬木片,称为櫑齿,櫑齿略凸于粘土平面。推櫑需用櫑把钩,其主杆与手握把呈“T”型,与櫑手套合的一端呈“L”型。
第一步:櫑谷。
将谷倒入櫑子,操作者双手握櫑把钩,推动櫑子上装按顺时针方向转动,使谷粒的谷壳与米粒分离,并落到櫑子周围地上。将这些壳粒用撮箕到进风车进料斗。手摇风轮,于是,糙米、谷壳、碎米分别从不同的出口撒下来。风车各部件除铁手摇把外均为木制,上部为“V”型进料斗,斗底部有可控制出料快慢的手动阀门,右边为鼓风部分,左边部分自右至左有3个出料口,靠近鼓风部分的第一个出口和第二个出口与地面成60度倾斜(第二个出口一般在风车背面),第三个出口(俗称大口)在风车的左方,与地面平行。糙米从第一出口出坠落,碎米从第二出口滑出,谷壳从大口飞飘。
第二步:舂米。
一般人家都是石碓舂米。碓由碓架、碓杆和碓臼三部分构成。碓架为木制,是一个3尺多高的扶手杠,碓架下部是踏板和碓杆。碓杆的前端装有一个上木下铁的“碓脑壳”。碓臼为石制,约呈30度,安装在“碓脑壳”落点的地面。舂米时,将糙米掺少许糙米倒入碓臼内,操作者站在碓架上,手靠扶架,一只脚踩踏板,一只脚有节奏地蹬起和放下碓杆,通过碓杆使“碓脑壳”连续起落,直至糙米舂白。如条件允许,有时舂米,另一人棍棒不时地翻动碓中糙米,使其受磨擦均匀。一碓熟米,一般要舂500下左右。
石碓还可以舂包谷、高粱、小米等。
也有碾米的,住在溪河边的村寨有水碾,住在山丘缺水地区的有旱碾。不论水碾、旱碾,都由碾盘、碾糟、碾轮三大件组成,皆取之于粗糙而又坚硬的岩块,由岩匠錾凿而成。水碾以水为动力,靠木制水轮和齿轮连接水碾转动。旱碾主要用牛或马来拖拉,旱碾日加工大米不上百公斤,水碾则可加工到两百公斤左右,比起碓舂磨推均有较大的进步。
第三步:筛米。
熟米先经风车将米和糠分开,然后筛米。也可直接筛米。筛子为篾制,有大筛(亦称吊筛)和隔筛(筛眼较小,有手端式的,也有悬吊式的)。悬吊式筛子沿中线固定一木棒在筛筐上。筛米时,将筛子用绳索悬吊于檩子上,下置盛米器具。操作者先用大筛,将尚未出壳的少量谷粒(俗称“谷头”)“团”集到米的上面、筛的中间,并用撮瓢撮出。筛底落下的为成品米。如要求成品米的质量更高,还需用隔筛筛一次,将成品米中的碎米和砂粒除掉。整米时的糠、谷头和碎米是上好的猪鸡饲料。
磨面:人畜两磨
人推磨。 “一个仙女站一方,木脸和尚坐中央,拐子和尚来举手,观音老母来装香。”这谜语描述的是人力推岩磨这样的情景:木制磨架上立着一副石磨。木制磨把钩一端用绳子吊着,一端紧抠磨耳朵。女儿双手用力推拉磨钩让石磨按顺时针方向旋转,母亲站在磨边将麦子喂进磨眼中。白面从牙缝里飘洒在簸箕中。
石磨由粗糙而坚硬的青岩錾凿而成,磨主要靠人力推,也可用畜力拉,畜力拉的叫腰磨。石磨可将各种粮食推磨成粉或浆,多用于日常做粑粑、面条、豆腐等。尽管现在磨粉机械已普及,但有的农户仍然备有磨子,习惯于推粑粑、磨豆腐、推和渣。城里农贸市场卖的手工豆腐价格是机制豆腐的两倍。有的餐馆还临街用石磨磨豆腐以招揽客人。
驴拉磨,又叫推腰磨。腰磨是人力石磨的是五倍左右。腰磨架在木制的磨盘上。被套上扼头的驴子按顺时针方向围着磨盘转,于是堆在磨眼里的麦子落入磨牙被碾成面粉。
推腰磨与碰箩柜是配套工程。箩柜为一敞开的方柜,上面吊着一把筛子,麦粉放在锣筛里,操作时,双脚踩着踏脚,带着连杆,一拉一送,筛子跟着运动起来,前后都会碰到柜沿,发出有节奏的“乓乓”的声音,因此家乡叫“推腰磨,乓锣柜”。面粉全逼在方柜里,不至于扑出来。
乓箩柜的声音,不仅节奏感强,而且热烈雄壮,很动听,甚至有人根据其声音,模拟出了一首打油诗,表达了对作坊老板尖刻的不满:“对本过,对本过,先卖驴子后卖磨,背时,背时!…………对本过,对本过,先卖驴子后卖磨,背时,背时!…………”
榨油:木榨撞挤
木榨榨油,是农村历代相承的传统,不论桐油、菜油、麻油和其他油脂,都用木榨。我在家时,一般每个大队都有榨油作坊,我们简称它为“油榨”。石公大队原先没有油榨,为方便社员,发展队办副业,将四生产队龚家屋场前的一棵古枫锯了做成榨筒,配套其他设备,在大队部旁边修起两间大厅,一间是炒籽、蒸料、包扎、压榨的;另一间是碾坊。
油榨设备由榨床和若干配件组成。榨床用百年以上古杂木的下段躯干制作,直径约1,5米,长约6米,中间4米剜挖成圆心槽。圆心槽底部有流油槽,中间有油孔贯通,底下有一凹地,放油桶接油。榨床侧面有安放枯饼和楔子的矩形窗口。距榨床3米许,用绳索吊着以铁箍包头的撞杆或挂槌。楔子、箭板、撞杆或撞槌等一律用结实的杂木制作。油榨的配套设施,有烤烘原料的烘窑、炒锅、灰筛等;有粉碎原料的石碾(水旱两种);有甑原料的火灶、木甑;有包枯的枯圈(铁竹两钟)、压板。
打油时先将油籽烘炒,碾碎,再将粉末蒸至指压见油,用铁箍盘稻草裹包,并双脚踩实箍紧,然后,将枯饼并列于榨槽,即可插楔开榨。
打油是艰苦的劳动,小榨用的是撞杆,重有十来公斤,一人挥舞,打一榨油需要数百撞,体魄强健和耐力强的人才能胜任。大榨用的是挂槌,槌头和箭板头都装有护木铁箍。打油时,一人掌尾,描准箭板头,两人手扶槌杆和绵藤,用力推槌击箭。有时放“飞槌”,即先将槌头推上天,然后放下让槌乘势打向箭头,冲击力量更大。旁观者看来惊险,当事者得心应手,令人惊叹之至。
油榨大都专业经营,请人也多是专业榨油工,称为“油匠师傅”。他们能够熟练掌握烘烤火色,分清干湿程度,做好炒籽、碾籽、蒸枯、包枯、上榨、打油等若干工序。他们的经验和技术是出油率的关键。比如“包枯没得巧,靠的一把草”,包枯时草少了会走渣,草多了会裹油。再如包枯脚踩时“只能烫脚,不能凉枯”。又如撞击只能“打打停停”,急不得,而每次撞击需现场观察判断确定力度。
家乡习惯于榨“桃花油”,因为桃花季节,大地解冻,气候温和,出油率高。为了做到滴油不丢,榨过头遍的枯饼都要复碾、复蒸、复包、复榨、再打一遍,称之为“二道油。”
现在榨油机已经普遍,但偏僻的山村仍有木榨榨油的,除了传统习惯外,木榨油比机榨油香,出油率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