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岩板船（2）

云水居主人

父亲和他的岩板船

杜修岳

            （接前）开船了。一共有十来只，只只满载，装的都是红花草籽种，要从大堰当运往津市下的小渡口。只见大家渐次抽篙，渐次将箍有铁钻头的船篙朝码头条石上一戳，船便渐渐离岸，鱼贯进入这弯曲多滩的涔水航道之中。夏季河水充盈，但流急滩险。船工倘是气力欠佳，技术欠精，经验欠丰，稍不留意，船就会横滩搁浅，以致船头撞损，船底挺穿，甚至有翻覆的危险。
      大约一个时辰后，船队将过涔水上有名的戴家河长滩。这里全是圆溜溜的鹅卵石堆积。水泻此滩，浪花飞卷，声响如雷。这时，长腿伯伯的船居前，父亲的船排第二，后面跟着其他人的船。过滩了，长腿伯伯凭着腿长，逢险情和弯道便下水。他灵活地抑扬左右尾艄，船飞快地驶出了滩道。父亲则身站尾舱，眼观前方，手持船篙，逆撑顺点。大使劲时，篙如强弓；小用力时，篙似轻鞭。船也驯服地下得滩来。接着，其它几只船也顺利过滩，唯独喜伯的船搁在滩道右边了。他肩触船尾，篙撇船头，好一会还是无济于事。父亲和长腿伯伯会意一笑，同时涉水前去，父亲在船头横篙，长腿伯伯在船艄扳尾，其船便箭一般地掠过长滩。喜伯盘腿坦腹，坐在船头，斜阳下如同一尊笑面和尚。?
      涔水航道上游滩多，中间滩潭相间，下游便是平平的深水了。现在船行潭中，大家单桨独划，活计轻松，神态煞是悠然。一会儿后，松哥唱起了涔水船曲，悠扬而舒缓，音回两岸原野，声挽碧空行云。岩板船不用集体推滩和拉纤，自然无须伴有高亢激越和极富节奏感的船夫曲和拉纤歌了。父亲在这大热天，往往只着一条便短裤，赤着上身，肩上披一条长布巾，本来比较白晰的皮肤，晒得黝黑而光滑，水珠儿溅上去马上就溜了下来。他中等身材，体格结实，特别是臂力挺好。几个月前社日唱戏，与几个有功夫的男演员举磙子（杠铃），居然得了第二名。此时，他与我说着话儿，内容不外乎我生得身子骨单薄，靠体力吃碗饭恐怕不容易，要好好读书读出去，甚至许诺只要能考取大学都供我去读。只是当初不兴开后门，不然也许会说开后门也让读的。
      戴家河长滩下是柳笼潭。潭右有甸，甸上是一片翠绿绿莽森森的柳林。两岸河畔皆生肥嫩的碧草。船过此处，夕阳移至柳梢头，新月暗上村舍后，静谧而极富韵致。转过河湾，两岸正要牧归的放牛娃有的在牛背上赛唱放牛歌，有的在撂石子干仗，打破了天籁的宁静。虽然他们有些村野和粗俗，却显得更加的质朴与自然。忽地一颗算盘珠儿大小的卵石飞来将父亲船上的乌篷打穿了一个小洞。我骂了一句。父亲说：“不碍事，搭上一块土布，抹上几滴桐油，便可补好的。哪个娃儿不调皮呢?”父亲对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挺宽容的。
      船临杜家河，见北岸沙滩上坐着一个老妇人还在筛沙。父亲告诉我，过去货主常常在红花草籽种里掺些沙粒以增斤两，赚取黑心钱，现在谁都不敢这么做了，可她竟不知，老想讨个工钱过日子。父亲喊道：“裴婶娘，回去吧，那东西早就卖不出去了，政府惩罚那些掺假的坏家伙的。”
    黄昏时分，船到杜家巷简易码头，我随父亲回到家里。母亲马上做饭。父亲说：“给儿子煎个鸡蛋。他读书得了奖状哩!”看来，我又会得到奖赏了。?
      一九五三年年底，我高小毕业回到家里。一天，父亲驾船从津市装海盐、海带之类的上水载到大堰当，途中回家。他跟母亲商量，这次多装了些载，要我帮助推推滩，然后转身随船去津市见见世面。母亲说行，到大口岸跑一趟了好考初中。
      船临戴家河滩口，父亲才叫我拉纤：“慢慢拉，不要急，要有耐性。”他几篙子将船撑进滩道，然后迅速脱掉棉裤，跳下水去，肩触尾艄，一步一步地将船推向前行。我穿上草鞋，套上绳环，准备一展身手。于是下水，上道，背纤。开始尚能将纤绳拉直。父亲说：“是的，还有点劲，就这么拉。”可一会儿后，绳子便时弯时直，有时甚至垂到石上、水中。船慢了下来。父亲喊道：“前头滩儿最陡，使劲，身子向前匐着！”
      我真地匐着。哪知脚底卵石一滚，落了个扑鼻啃石；接着，又一个扑鼻啃石。父亲伸腰看了看我的狼狈相，船忽地退下几尺，我的身子倒在卵石上，竟被船拉回好远。幸好父亲眼疾手快，将船向滩道边上一靠，船才稳住。跟在后面的长腿伯伯的船上了前。他对父亲说：“这娃儿只会读书，看样子干不了我们这号要力气的事儿。”他将自己的船推出了滩道口，然后来给父亲帮忙。一会儿，父亲的船也过了长滩。
      我坐在二舱里，感觉很冷。刚才拉纤，虽然作用不大，还是用了力、发了热的，这时回了汗，加上裤脚湿了一截，以致冻得牙磕手僵，浑身蜷缩。父亲递一件老棉袄让我披上。直到船临大堰当，身上才觉得暖和些。?
      当天下午就起了载。货舱垫板的缝儿里夹了些散盐粒，父亲扫起来装进盐罐里。然后整理妥当，准备装载。这次机会还好，父亲的船和其他几个人的船都赶上装大宗货——糙米包了。终点是津市西街口仓库。第二天下午，四十来只船全部装载完毕。
      因为冬季河水枯浅，装完载，大家走旱路到戴家河长滩之上拦闸蓄水，又清理了几处滩道，直到冷月西沉才回到船上。
      不巧，第三天清早开始变天。北风呼啸，沙尘飞扬，天黄黄，地黄黄，中午便下起雪粒子来了。船滞留下来，暂时不能开。第四天起来，大雪覆盖四野，码头上一字儿泊着的几十只乌篷岩板船，这时在河间随波滚起一道道的雪浪。这两天无事，一些人坐茶馆“摆龙门阵”，一些人躺在船舱里睡觉养精神，父亲则在船上给人织渔网。他一生勤劳节俭，在几百号岩板船的船工中都挺出名的。我在前一天，跟喜伯去坐茶馆。茶很苦，我不愿多喝，而喜伯喝了一道又一道，最后连剩下的茶叶都放进嘴里去嚼。他五十多岁了，没有小孩，见谁家的孩子他都喜欢。他给我买了两根桂花糖，还买了一小包落花生。吃起来真可口。我给父亲每样留下一半。父亲尝也不尝，说：“你吃吧，可要记住人家的好。”
       “是的，”我说，“今天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船工在茶馆里看书，书名是《薛丁山征西》，我想看。”次日上午，父亲特地上茶馆，借来了这本书。我趴在船舱里，中饭都只扒了几口，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这是一本旧小说，当时不知怎么那样地吸引我。一向表情不大显露的父亲见我读得如此专注，脸上不禁泛起浅浅的笑意。
      第五天天气转好，但早晨很冷，篷上积雪未化，篷底敷着薄霜，而河面一些平静的地方还结了一层冰。大家扫掉积雪，劈柴发火做饭，准备早餐后开船。
      临近中午，船队已到戴家河长滩之上。滩的上头二十多丈长的简易拦河闸堤用大卵石码砌，里侧傍填小卵石，再敷粗沙。因为闸上是长潭，又蓄了几天，此时水位升高了近两尺，并且闸堤在普遍漫水。父亲和原来装运海货的几个同伴的船排在最后，他们用十字镐负责在滩道口开闸放水。
      水訇然而下，船队依次进入滩道。开始水大水急，一只又一只箭一般飞流直下，眨眼间好些船便掠过了长滩。轮到父亲他们几只船过滩，水显然小多了，必须下水去推，船行也慢了许多。有人着急了，“快点快点”地追起来。因为赶不上这趟“闸水”，就意味着要重新拦闸蓄水再开船，少不了要耽误两三天时间。
      父亲的船最后进入滩道。他刚下水，身后几块冰渣从闸口冲下，刺到他的膝窝下，再随流而去。我“唉呀”一声惊叫。父亲急促地止住我：“没见到事的，不要紧!”我又转身坐下，只听得卵石滚动，挺得船底连连作响。我真担心，若挺穿了眼怎么办?朝前看，父亲的船头似乎要撞着长腿伯伯和他的船尾巴，若撞着又怎么得了!结果还是没出什么大的问题。父亲推完滩上船，两腿冻得乌紫乌紫，有的毛孔沁出血点，左膝窝上下被冰块划出一道道血痕。
      几十只船又顺利地过了六口滩、竹根滩等其余险滩，于黄昏时分驶到梦溪寺码头过夜。只听说在过最后一道滩时，有两只船脑壳触屁股，撞折了前面船的一边尾艄，那后面船的天灵盖也揭去了大半，幸好没伤着人。真是行船走马三分忧，驾船这碗饭不好吃呀!
      次日天刚亮便开船了。船队在渐宽的平水中行进。岸畔芦苇和防浪林杆枯叶落，时稀时密，河面上一群群野鸭时凫时飞，有几只在船的左前方一氽，却在右后方忽然钻了出来。天气很冷，又吹小北风。父亲摇着桨，重划轻勒，身子随之一屈一伸。头上围的一圈青色头巾竟然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会，太阳从云间出来了，船工们开始生火做饭，一道道炊烟在河面升起，时白时紫。饭后，父亲和一些船工纷纷立起桅杆，张起简易风帆，以桨代舵，坐在尾舱里看着船儿行进。眼前呈现出另一副难见的风景。
      船终于进入澧水干道。干道真是宽阔。忽然一艘火轮呼啸而过，掀起的巨浪使得父亲他们的船颠簸异常。正当我看稀奇的时候，一撮浪花溅来，湿了一身。父亲说：“不动，坐稳，没事的。”一刻工夫，船就到了津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河街的吊脚楼以及楼下坡面、水上堆浮着的垃圾，再即是一排儿高出河面五六尺的大船的翘尾巴和昂脑壳。而一只趸船篷顶盖的竟是瓦片，其上长满绿色的苔藓，则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印象。
      进港之后，父亲带我上街逛市面。我只觉得店多货广，琳琅满目。最后跑到刘公桥，父亲朝拜了那里的土地菩萨，祈福祈安，祈我读书读出去后能混个人样儿。
      在津市卸载之后，父亲的船又装些零散货到了县城。父亲领我游了文庙，看了二中（今一中）校园，之后空船返回津市。再装了一点上水载去王家厂，途中将我留到家里。
      后来，我读上初中，又读高中、读大学，再后来参加工柞，真地当上了小干部。其间先是常去父亲的岩板船上向他要学费，后是自已有了薪资，有时给父亲称三两斤肥肉送上他的岩板船。因为父亲最喜欢吃肥肉。
      一九七九年春天某日，六十七岁的父亲才离开他的岩板船，上岸过着退休生活……（全文完）

傅启芳

出神入画的好散文，学习了。

admin

沈从文遗风！

清河布衣

好散文！

日月星辰

写得好。拜读了。

云水居主人

谢谢诸位关注，过奖了。人老了，记一些陈旧事，说一点心头话，留一爪时代痕迹而已。十分感谢诸位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