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风 于 2021-1-18 15:26 编辑
怀旧散文 坪垭少年
□天风
坪垭,是一个在谷歌地图上可以读出的小山村,只不过标注文字是“平垭”。顾名思义,小山村东端有个山垭,地势平展,如同一个不太规则的大坪场,可见,“坪垭”也罢、“平垭”也好,都可算名符其实。这个以“垭”为标签的小山村地形得体,堪称优美。其东、南、西三面为山,呈C形圈围,北面则是个开放山口,山口从前与澹水上游的“澹川走廊”相通,后来修了官亭水库,便与水库湖面襟连了。具体点说,这个山村由东阳湾、双鹤堰大湾和西阳湾组成。东阳湾北侧有座山叫“都嘎山”,南侧有座“崔家大山”,两山间的连接部山垭便是“坪垭”,它内连东阳湾,外通官亭塔外彭市、李溶一线。山村南线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脉,属湘西北武陵山之余脉。此山外侧就是澧阳大平原,外面人将此山称作“龙凤山”;但坪垭人则将此山分东西两段,分别称崔家大山和鹰嘴垴。两段正中山脊有一座无名山垭;山与垭整体轮廓线恰如一个倒置的大括弧,远远地似在昭告这地方藏着好风景。鹰嘴垴裙带部向北横逸出,与烘火山(也叫“岩山”)连为一体,这山垭却叫“丫儿垭”,垭下便是西阳湾,它是坪垭村的西出口,山南通往新安古城一线。“丫儿垭”以西有个不小的山洼,中间洼地叫“消水窝”,它如同一个盆底,四周山盘来水,都从这里渗落地下。 这个山村地处刻木群山与澧阳平原交接部,水土肥美,位置得天独厚,极适宜人类生存,所以自古以来为百姓所争相占居,开基繁衍,也不免“河东河西”的烟火变迁。要不,坪垭本叫安家湾,如何现在已寻不到半个“安”姓人,而多是“胡”姓人了?时代变了,“坪垭”这个不以姓氏为标志的地名,倒是越叫越响,家族要素渐淡。所以,后来有“外姓人”迁入坪垭,就不那么“见外”了。 对我们尹家孩子来说,“坪垭”起初是陌生的。我童年时代的金家坳老家,其实还可有个更具体的称谓,叫“兰草地老屋”。那是因我家在解放初土改时分得田地中,有块“兰草地”,离老屋很近,母亲经常伺弄它,故“兰草地”早已融入我们的骨子。从兰草地到坪垭,虽算一次“大迁徙”,其实两地仅约两华里,山田水土后来都属同一个生产队。坪垭和兰草地的不同,是它们一属官亭水库水淹区,一属官亭水库就近移民区。换个角度,则一是我的童年家园,承载着我一至七八岁的人生;一是我的少年家园,承载着我七八岁至十四五岁的岁月。而它们又同属我人生最美丽的一片记忆。 当时,新中国正进一步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当地人民公社决定在坪垭筹办一个集体所有的综合生产加工厂。领导上选择坪垭,应与我父亲密切相关。其一,父亲解放初年就是当地农民协会主席,后又担任当地“九里大乡”第一任党支部书记,算是老革命、老资格。其二,父亲本是“国家干部”,后参加“治南(洞庭)湖”因工负伤,带回来两枚奖章和一身疾病。组织考虑他不宜四处奔波了,便允许他退出国家干部序列,居家养病,就近管管集体的事。父亲见多识广,很有经营经验和头脑,给当地经济发展做顾问也好,牵头也好,自然是难得的人选。也正因此,“坪垭厂”成了父亲“病休中”的一份事业。在我家搬到坪垭之前,父亲经常住在“丫儿垭”,坐镇坪垭煤矿厂、灰窑厂,同时筹划坪垭基本建设。父亲一直那样咳咳啃啃,身体不好也不倒,主要需要加强营养,母亲常年养鸡喂猪,千方百计为父亲改善伙食。父亲有时回家改善一下生活,母亲有时用砂罐煨好鸡肉鸡汤,用包袱扎好,让我和四哥提着送到父亲那里。 在父亲苦心经营下,坪垭曾一度成为当时全公社最红火的经营集体,在全县曾小有名气,上过县里内部报刊,获过县里的嘉奖。这些往事,由于岁月过去太久,很多已记不那么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当时坪垭的集体生产加工项目很多,主要有煤矿厂、石灰厂、砖瓦厂、副食加工厂等,当然更包括农林种植、畜禽养殖等等。有限的水田栽种水稻作物等,旱地则用来种红薯杂粮,还有凉薯、甘蔗、凤尾菜等等;养殖方面,养羊、养牛、养鸡鸭鹅等等都尝试过。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少年时代,故事的色彩自然也会有些不同的吧。 我们搬家时,官亭水库的初蓄水位,已淹齐双鹤堰大湾垱沟的岩桥头。记得我家很简单的家当,是用坪垭厂那条新木船一次装运过来的,上船时,家里那只麻色猫老躲在老屋残墙里不愿出来。那时,坪垭厂新住宅已基本完成,我们搬过来好像就住了进去,但又仿佛在湾内小搬过几次。坪垭人户的屋场,大致分两大块,从东阳湾走南线到西阳湾是几处相对分散些的屋场,居住的都是原住湾里的胡姓人家,其老屋也在水淹区,于是就近向山边高处拆迁定居。而从“都嘎山”外官亭水库水淹区迁到坪垭的人户,都按规划居住在都嘎山南坡的新屋场,共有十来个户,也是胡姓人家居多。新屋场因地形受限,分为上下两层,高处屋场较大,低处屋场稍小,上下屋场虽有梯度,但实际还是一个整体,按乡俗仍可称“一条边”邻居。此屋场除先期修建住宅外,后陆续修建了各种集体功能建筑,如公共食堂、养猪场、保管室、酱菜园、副食加工厂、烤烟房等等。所有建筑,除保管室是一个半地下,带楼梯的两层楼房外,其余均为普通平房。在上下屋场结合部,则修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岩砌立体平台,平台上下都有建筑。记得这个岩砌平台因为较高较长,曾被山体浸水涨垮过,所幸未造成人员重大伤亡。 坪垭的修建大都就地取材,自己烧砖烧瓦,采石烧灰,伐木做椽皮檩条,门窗材料应该是从澧水码头采购来的杉材。在当时,坪垭修建的房屋算是比较“高档”的。所谓“高档”,也就是十几间住屋连成整齐的一长溜,颇具集体农庄风格。屋面天盖用熟砖白石灰调脊,两铺水都用了规则的亮瓦(玻璃瓦)采光;屋面檐头都用了白石灰调成的檐头瓦,檐头瓦下方挂着做工较较讲究的观檐板,观檐板油漆成上红下黄两色,看着大方美观;门窗也做得较新式,较讲究;承搁“八字木”的廊檐柱头,都是用青砖砌的方形砖柱,气派而结实。墙裙都用白石灰泥粉,墙面也粉饰得平整严实。正中那间屋的大门组件,全是青岩錾凿的,青岩的高门坎、青岩的高门凳儿、青岩的门框、青岩的门顶,门顶正中镌刻着一个圆形艺术字图案,那是一一笔写成的一个圈圈董董的“福”字,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无疑,这副大门就是一件艺术品,它应该是从水库水淹区某富户老屋拆运过来的,安装在正堂屋,颇具画龙点睛意味。记得会议室当时就安排在正堂屋连三间,我父亲是厂里负责人,所以全家都住在中间屋里,两边住户大都是胡姓人家。 这个集体建筑群落中,让我印象最深的首先是正堂屋,其次是保管室二楼学习室。虽然我父亲目不识丁,但他骨子里崇尚文化,所以,他在坪垭办厂,很看重文化要素。正堂屋记忆最深刻的文化景观,是墙头贴了一圈的“毛主席像”,也就是与过去常见的“毛主席像”一般规格的重要人物像。记得除了马恩列斯毛,还有刘少奇、周总理、朱德等一些党和国家“大头老官”,仿佛记得也有孙中山。其中最引起我们好奇的是“邓小平像”,那是因为有人说:眼里有两个瞳仁的人,视线可以拐弯,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属于神异人物,而“邓小平像”看上去确实象有两个瞳仁,也许那应是两个光点反射于眼球的摄影效果。自然,这些民间传闻也是无需深究的。在老师和父兄熏陶下,我很小就对“毛主席”“共产党”有一种拜神式的崇仰。记得有几年“毛主席”像见得少了些,“共产党”则从来没见过,正堂屋贴那么多“主席像”,也没有一张写“共产党”;我曾发问“毛主席哪么见得少了?共产党到底长什么样儿?”小时候我还以为“共产党”跟“毛主席”一样是个大人物,要不怎么经常“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连着喊?少年的幼稚,倒也无可厚非。 二楼保管室学习室更深深吸引和影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学习室墙头挂满各种刊物,还摆放了报夹报架等。刊物好像有《中国青年》、《华南民兵》等等,我常去翻看,对里面的图画最感兴趣。记得有一期刊物封底画着一幅彩色的芦苇丛图,跟坪垭西阳湾那片芦苇有些相似。后来听说,这是一幅反动画,画中芦叶叉叉搭搭,隐藏着一幅反动标语“蒋××万岁”,这件事给少年的我很大震惊,由此开始认识有“反革命”的存在。我自小就对书刊很有兴趣,记得还在兰草地老屋时,我就注意到家里的一些“书”,其中除了哥哥们的课本,还有一套木匣装的《尹氏族谱》,和一个封面上写着父亲名字的铅印册子,父亲名字后带有“主席”两个字,那显然是别人写的,因为父亲不会写字,即便会写,也不会自己写“主席”这两个字;那应该是农民协会文书写了,送交我父亲的。但正是这两个字,使我从小就敬畏父亲。 老实说,那么遥远的少年经历,谁还能记得那么清晰?记得的,也只是些零星、片段、粗略的印迹了。记得,坪垭曾做过公社基干民兵训练基地,所以我少年时代见识过威风凛凛的“枪兵”。当时公社的“国风剧团”,也曾驻扎坪垭,坪垭人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家门口看过“大戏”;所演剧目好像有《刘海戏金蟾》和《三月三》等等,对刘海故事,中国老辈人很少有不知道的;《三月三》记得是一出现代革命斗争戏,台后放几个鞭炮,台上倒一个或几个敌人的场面,使人觉得特别“神”、特别威武。另外,坪垭“五四砖瓦厂”也十分有影响,厂里的师傅姓肖,是引进来的人才,胡忠林则是肖师傅带出师的砖瓦师傅。工人是从全公社招来的清一色青年小伙子。青年人有的难免散漫,我父亲管理严格,那些散漫小青年对他自有些怨恨。一天傍晚,他们合伙跟我父亲“大闹花灯”的情景,至今似乎还有点印象。不过,我父亲严格归严格,但从不记恨员工。父亲甚至是个软心肠。一次,厂里抓到一个“强徒”,即窃贼,有人主张往死里打,罚他在大桌子上面跪瓷瓦渣;父亲则安排人给窃贼穿个“背兜花”(一种捆人样式),但不捆绑双臂,罚他到建筑工地给瓦匠当小工,抛砖上墙,也就是劳动改造,当然不会有工钱,但午饭还是提供的,不然他也抛不动十来斤重的土砖啊。父亲的严厉不只是队别人,自己的孩子,他一样严厉;一次,我放牛不小心,牛吃了集体地里的红薯藤;父亲傍晚回来,罚我跪在禾场里不让吃晚饭。后来我趁父亲起身进屋,一溜烟跑了,害得母亲着急忙慌到处呼叫寻找,其实我就蹲在下午场临近水库的一片高粱地里。我天黑后回家吃饭,父亲见着我,倒也没再说我什么。 坪垭最红火的事情,应该是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三通”:通公路、通电、通电话。从官亭水库公路线接一条公路进坪垭,供为坪垭厂运送燃煤和其他物资的拖拉机等通行,可是开天辟地般的山乡大事。同时,从官亭水电站架线,把电接到坪垭,同样是历史性开创,记得坪垭新屋场刚装电灯,第一次通电那晚,人们真是欢欣若狂,小孩子们直盯着电灯不转眼地看,最后都看不清其他东西了。也就在那时,坪垭还破天荒架线安装了电话,神奇的远程对话也走进了坪垭。开始,电话机安装在正堂屋,但后来发现正堂屋常常要锁门,接电话不方便,于是就把电话机移到了保管室楼梯口一个小间,墙上有个方洞口,可伸手进去拿电话筒。山里人对接转电话非常好奇,尤其是住我家隔壁的般辈盲人“苕哥”(名胡忠仁)特别机灵,一听到电话铃响,便顺墙边风一般朝保管室奔去,抢先抓到电话筒,同样爱接电话的我经常跑不过他。坪垭实现“三通”,在全公社也算领风气之先了。 修了进山公路,坪垭就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记得第一次通车那个傍晚,当拖拉机的轰鸣和灯光震撼和照耀到坪垭时,全队老少,几乎全都围到了东阳湾坡下公路边,欢天喜地迎接一群“钢铁大侠”的到来。因为坪垭厂经营项目多,运输业务也就多。一个时期,我家住进一支来自澧县澧西拖拉机站的运输队,共有六七台东方红拖拉机,都是挂拖的。晚上拖拉机就停在新屋场禾场上,一次,我们一群“飞天神皇”小蚂蚱居然卸下一个拖拉机拖挂箱,几个少年借地势推着拖箱在禾场打转,还有个调皮家伙爬上拖箱,喊喊叫叫抖威风,不料拖箱顺地势向禾场外陡坡滑去,所幸拖箱里那个调皮鬼很机灵,千钧一发时刻一跃跳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结果那拖挂箱轰然栽到高坎下的稻田,摔坏了几幅轮毂轴承。 从那时起,我就羡慕上了当司机,那些拖拉机手一有空,也爱逗我们玩儿,其中有易师傅、皮师傅、黄师傅和马师傅等几位,开始有点调皮的我,曾把他们的姓氏连起来,喊成“一匹黄马”,觉得很好玩儿。其中最喜欢我的是皮师傅,记得他叫皮九洲,他曾画了一个两条长辫子的小姑娘,逗我说:这是你“媳妇儿”,羞得我不敢抬头。皮师傅那时自己正是在恋爱,对象似乎是公社剧团女演员,仿佛叫曾纪秀,一个挺漂亮的姐姐。皮师傅逗我,肯定是他当时正对找媳妇儿感兴趣,便牵强附会把我牵上了。运输队后来到别处去跑运输后,我曾按皮师傅留的地址,第一次写信寄给他,信里写的应该是长大当司机,开拖拉机;皮师傅回了一次信,好像说只要读好书,理想就可以实现。我至今还记得皮师傅回信的信封是赭色的,也许是觉得特别新奇,也许是最初触及“理想”话题吧。 办公共食堂时,坪垭厂的“东风食堂”是全公社办得很有名气的一个。不仅设施好,操作好,而且即使在最困难时期,东风食堂也为群众提供了最低生活需要。食堂最苦的日子,是吃用稻草杵烂打浆,沉淀物做“淀粉粑粑”吃,没有滋味,也没有营养,只能哄哄肚子。记得那几年饮食实在太差,我生一种病,好像叫“疝气”,在食堂当厨师的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就让我们自己去山沟里抓岩蛙,田里捉青蛙,做来给我补充营养。说真的,那时常吃不饱肚子,但我从没有丧气过,因为父母在用不同的方式抚养着我们,社会也很平稳。为维持坪垭这个略胜于别处的局面,父亲可谓费尽心血,母亲作为食堂厨师一家主妇,更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同时,坪垭的群众也都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与贡献。记得当时食堂的桌子板凳,多数是统一制作,整齐划一的;每张桌子上方,都悬着可以自由升降的纱罩,那是用来挡蚊子的;送菜送饭的工具,是一种上挂式轨道输送盘,颇有些现代技术元素的应用;食堂内外墙头,绘制了许多“三面红旗时代”特色的宣传画、标语、公布栏等,美观而抢眼。这些设备和作品,都与住在我们一条边最西头的胡忠新有关。记忆里,胡忠新是个多才多艺的民间能人,他篾匠、木匠、花儿匠活儿都会干,副食加工厂做“印儿粑粑”的模具他会雕,食堂各种设备他会做会修,写字画画,也无所不能,后来坪垭的所有“毛主席语录”,基本都出于他手。不过,胡忠新家是富农成份,所以难以走红;但我父亲很看重人才和品行,父亲肯定一直觉得胡忠新能干又可靠,而且,跑日军时他家也是受害者,所以,父亲要孩子们不要无缘无故歧视人家,母亲与他家人关系也很好。 当然,少时经见,远不止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