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毛先金 于 2014-9-26 15:57 编辑
兰园(2)
杜修岳
(二)
由于历史的机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我大学同学魏东一同选为本县县级领导班子成员,时下称为机构改革前的“泥里掺沙”。对此,不仅同事们,甚至连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虽然我们也算年富力强,文化水平相对较高,也诚心想把工作干好,但缺乏必要的较长时间的从政锻炼,书生气十足,不谙也不信政界有多少奥秘或什么潜规则,因此任事时往往犯难受阻,遭讽挨批。从深层次讲,“领地”忽然开了个口子,新面孔“入侵”(其实可悟为某种意义上的真正的“复归”),会有老面孔“抵御”,自然发生“碰撞”。当时各级机构中都曽普遍存在这样的现象。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与调整之后,或是大势来临,碰撞便平缓、消失了许多。不过这是后话。而我们处在这历史的节骨眼上,受其影响就比较直接些。
我和魏东的家都在兰园附近。于是,兰园就成了我们最初谈心的地方,随后又成了我们励志的所在。
一九八三年,县境遭受水灾,县城、七里湖等多个垸子溃决。是年九月中旬,我和另一位常委同事被派往七里湖,组织并带领数万民工会战堵口和堤垸加固工程。从开工到完工,除接回县城参加过几次会议外,整整四个多月我们都工作、吃住在工地,无有一刻的懈怠。就在工程竣工的前几天,我因要处理善后事宜,请了假,没回城参加研究机构改革中部委办干部配置的常委会,因此连自己主管单位的副手调换了也不知晓。回城知道后,我径直到“班长”办公室去问他;“对这,我并不在意结果,调谁来都可以不论;问题是方式,怎么就先不通通气。这民主集中制,把它丢在哪里去了?”
他老人家被我这劈头盖脑的几句话给弄懵了,脸色陡变,一下刷白,旋即胀红,笑纹与额皱同时如涨潮似地纵横澎湃,嘴唇一张一翕,当时却没说出话来。
我坐在沙发上,暗想他怎么也没见这“世面”,竟然一时失态了。
一会儿,他醒过神来,右手伸出胸前,掰开拇指和食指成“八”字状,连连掸到我眼前,咄咄逼人地说:“你来当面‘问狠’是不?大学生怎么!多认得几个‘狗脚记’(字)不得了了!”
“喂,不这样吧。还是就事论事,少讲题外话好了。”我平时最易冲动,此时此地却按住性子,反而不无揶揄地、慢条斯理地说开来,末了丢下一句:“像您这样,不是让人觉得难于共事吗?”
“嗬!难什么难!你还要搭‘木杯’(饭碗)不成?”
“幸好多认得几个‘狗脚记’,共不了事还可去干第二职业嘛;不像别人就只能当官!”我说“别人”时,有意加重了语气。
恼羞成怒了。他掀翻茶桌,嘴里喷出“夹卵”的粗话,然后背转身去。桌上的陶瓷茶杯摔得粉碎,一粒捻揭杯盖的小坨坨碎离盖顶,直蹦到我的脚尖前打转转儿。
几个干事听声音不对,连忙进来将我拉开……
无独有偶。
不久,县里引进一个中型化工项目,打算落户在西閭乡,大家好不喜欢,乡里甚至迫不及待地做着前期的准备。在即将召开可行性论证会之前的一次常委会上,先有两三位发言表示赞成,而主管工业的魏东却以工程师的身份,从水资源、环保、电力、交通诸多方面有理有据地、十分严谨地进行论证性发言,结论是:“从科学的角度看不可行;要么待条件成熟了再说。”虽然留下了小尾巴,但仍是一瓢冷水浇来,会场一片沉寂。好一会,某位小声嘀咕:“当初防汛,你怎么不‘科学’一下?却让大水冲垮了龙王庙!”其意微妙,对彼递媚眼,对此弄成“揭疮疤”。主持会议的老人家竟只说了声“散(算)了”,便让大家走出了会场。县人习惯把“散”、“算”都念成san,这就给人留下好大一片揣测、捉摸的空间……
实际怎么也谈不上是“揭疮疤”,因为魏东身上本没有长疮,又哪来的疤!原来一九八三年大水,魏东主管县城堤垸防汛,因降雨特大,来洪特猛,虽经努力防御,还是垮堤决口,淹了半个县城。究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主要还是历史的因素:地方志载,县城今址建于明洪武初年,正当着澧水及其支流澹水西来。初,众水渲泄通畅。明末清初,下游筑堤围垸,于近代尤盛,致使河床变窄抬高,水流愈加不畅。为此前人曾筑了一圈高大的护城堤,又在城西北筑了管公堤、枣儿堤,以挡洪水。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大搞园田化建设时,前任们虽将澧水大堤南移修固,却尽废古堤,并把澹水“引狼入室”,使之穿城而过,且有段新堤又是“豆腐渣”。你说,洪水袭来,焉能招架得住?这要魏东“捡账”“背锅”的议论公平吗?然而他却认为没有什么必要去辩讹。
散会后,魏东约我到兰园走走。时值冬季,云低风高。我们在园内体育场司令台台下南侧坐了,从刚才会场发生的情况谈了开来。
“有什么要说说呢?”
“第一,还是坚持那化工项目不能建在西閭。”魏东双手搭在膝头上,却用右脚掌拍地,以姿势助说话。
“第二呢?”
“这第二嘛,就是‘揭疮疤’我不疼;也不必辩解。否则那就太小家子气了。人性是有弱点的,要予以足够的宽容。最近读了清同治版《直隶澧州志》和民国年间修的《澧县志》关于州治(即县城)水患的记载,即使有‘疮疤’也结痂并逐渐消失了哩。”魏东胸襟倒还开阔。
正谈到兴头上,我的邻居、向来受人敬重的朱林老——最近转任县政协主要负责人——从这儿经过,说是老伴娘家来客了,要去说书场喊她回家給准备晚饭。他也参加了刚才召开的会议,见我俩坐在这儿说话,便停下来互相交谈起来。
他左眼有点儿斜视,但为人宽厚仁慈,说话亲切和蔼,却又颇中肯綮。大家莫守城府地谈了一阵。然后他把我们当小字辈各叫了一声名号,真诚地说:“和你们共事有了一段时间,总的感觉都还不错,只是……你(指我)有点过,而你(指魏东)则有些未及。以后宜中务实,好好地干吧。”说完,他去了说书场。
我们起身回家,边走边咀嚼着朱林老的心语……
入夜,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朱林老那几句话多么朴实、有道理!它撩起我思考,撩起我夜读。一连好些个晚上,我读老庄、读孔孟,读亚里士多德……正是嘛,重于思辨的道家着眼于形而上的“道”,提出万物的本源是阴—阳—和。儒家更有其理性的思考,将务实入世的“中庸”原则提升为所处时代的发展观。西哲亚里士多德亦有“中道”论,认为“适中是美德,过度和不足是恶行”。原来尚中致和的理念本是人类文明殊途同归的一种共识!
联系自己近段的想法和作为,我不时地自省,更多的是自责。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气有点儿燥热,我到兰园清爽清爽,恰好遇着散步欲归的魏东。我们不约而同地留下来,在一片高大的水杉林间徜徉,海阔天空地谈开来,交流读书心得,通报工作想法。我们又一次谈到朱林老。这老头儿人好心慈,没有一丁点儿政客味。怎能说“洪洞县没有一个好人”!说实在的,那几句话或许他自己并不悟其深蕴,却饱含哲理,真真地于我们一世都受用不尽啊。
我和魏东同庚、同学、同事,也是真正的同志。我本农家子,他乃市民的后代。是国家和人民培育了我们,我们立志以无限的忠荩与劬勤予以回报。我们是知足了,虽二十年黄牛如故,却不欲青云鹏举,只顾正道直行,与世无争。其间,我睡河滩,蹲河墈,与同事们搭灶自买餐票吃饭,仅是指挥和参与指挥修闸、修堤、修渠等全县性水利建设工程,一干十年!魏东主要是分管全县工业,还当过县政府主要负责人,对全县经济建设特别是乡镇企业的发展毫无保留地贡献了自己的才智和力量。
这时,夕阳西下,光辉斜洒林间。地上,特别是由于树根长粗而凸起的那一个个蔸堆,皆被映照得一片灿烂而明晰。嗬!蚂蚁们竟然还在忙碌着。你看,那只吧,触须举着一丁点儿白粒,忽地停下,像是想通了什么,才又疾行而去。
魏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老兄,我们算什么呢?想通了,也是蚁民吧。”
“是啊,老老实实当蚁民好了!”
这是不是宜中致和呢?看来过而不及的度很难把握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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