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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亲病榻前的追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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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3 12:2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在母亲病榻前的追忆(1)
?   杜修岳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患病卧过床。说“在母亲病榻前”,其实是不够准确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母亲伤榻前”。?
前年阴历十月的一天,母亲在妹妹家台阶上晒太阳,坐的是乡间旧式小靠椅,椅背靠在檐墙上,只让后面两只腿着地,前面两只腿便悬空了。她将一双小尖尖脚搁在前面连接椅腿的横木条上,眼睛半闭着,一副轻闲的样子。不料椅腿向前一滑,身子朝天倒在椅背上,脊椎因而挺伤,疼得叫天喊地。妹妹、妹夫要送她到当地医院诊疗,可她坚辞不去,一个劲地嘱咐:“求你们送我回杜家巷,活不成了,要死死在老屋的!”于是母亲回到了杜家巷老屋即大弟的家里,因伤卧床治疗。?
因为外出了,第二天下午我才去看望母亲,进门便问她的伤势,并把从县城带来的治伤止痛的药物放在桌上,讲明服法。大弟、大弟媳妇都说:“老娘恐怕会放寿了。”妹妹虽在给母亲套寿衣,却说:“刚才乡间的医生仔细检查过老娘的伤情,认为她头未着地,背脊骨头没出问题,只是挺伤,而且叫声洪亮,吃些药就会慢慢好的。”我来到母亲床前。母亲见我就哭,再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疼。母亲耳背,我大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不多言语。大弟他们有事出去了,妹妹靠在另一张床的床背上,向我介绍母亲近来的健康状况,说跌伤之前,吃得、睡得、玩得,有时和一些老婆婆打“对对富”的牌挺来神的,几乎场场赢上几元钱。说着说着,便打起盹来;母亲先是高声喊叫,后是低声呻吟,一会儿也默不作声了。想是她们昨日一夜未睡,疲倦了,这时都已睡着。我静静坐在母亲病榻前,追忆起母亲诸多往事来……?
母亲一九一六年阴历八月十八日出生在一个戴姓贫苦农民家庭里。湘西北农村习惯算虚岁,那时母亲九十一了。戴家的历史颇为特殊。外公原来当长工,外婆则是童养媳。外公先是给同宗的一个老弟家做长工,连续做了十五年;然后停了六、七年;再反转过来,那老弟又给外公家做长工,也连续做了十年。新中国成立后外公家已经颇为殷实,一九五二年春土改复查时,划成地主成分,外公、外婆也同为地主分子;那位老弟家已是赤贫,他理所当然是土改积极分子,还选为村农会负责人。当过长工的人成了地主之后最会整长工,那老弟深深领教了外公的“厉害”。整地主挖浮财时,大雪天他带头将外公埋在雪堆里,刚露出个头,上身光着,下身只穿一条短裤。母亲看着心疼,说了声“好狠的心啊”,并将从外婆口里唯一得知的埋在韭菜垅里的八十块银元浮财代供了出来,企求换得外公能多穿点衣服接受斗争。哪知那宗叔一把扭住我母亲,当众大嚷:“你这小地主婆,当了老地主半个家,还有多少浮财没交出来呀?”我母亲年轻时有理也是不大饶人的,厉声质问道:“叔子!我是小地主婆?我出嫁到杜家时,娘家还是贫农吧?那年我老子不是还在帮你做长工吗?况且,我们杜家现在还是佃中农嘛!您也搞得太过份了,要是提前十几年我老子该把你埋在雪堆里了!”在场的土改工作队的一位姓聂的队员将母亲带到一边,肯定母亲不是小地主婆,也讲明划成分有时间界限等等,劝母亲离开那里。母亲后来常夸那位聂同志懂政策,态度又好,很会做工作。二十年后,他驻我老家所在村当学大寨工作组组长,带着一位组员就住在我们家,母亲为他们做饭洗衣,特别殷勤。前几年,母亲还提到,他们曾分别到乡下看望过她。?
一九五七年秋,又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开始了。我舅父原是个小学教师,在大鸣大放中说了句“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我的工资多半给家里买饭吃了”的话,最后也赶上了茬,说他“反对统购统销的政策”,次年补划为右派分子。他始终不服,又定为“极右”,开除工作,劳教三年,遣回原籍。母亲记得土改斗地主的阵势,且人到中年,年轻气盛的锋芒消磨渐尽,尽管认为外公划成地主还不算冤枉,舅舅划为右派就太冤枉了,但她没有也没法替他抱不平。舅舅遣回原籍,正当过苦日子的时期。可以说,他遭受到人间最大的苦难,弄得妻离子散,自己瘦得皮包骨,腿子只有正常人的胳膊粗。作为姐姐,她只是默默同情,无以给予多少实物方面的救助。某天,母亲看到开斗争会时,舅舅脖子上挂的黑牌是一块安有铁丝环的黑板。牌子沉,铁丝细,凹到皮肉里头好深好深。散会后一同回到舅舅屋里,母亲找来一只旧长袜,螺旋式剪成条,换下铁丝环。舅父试挂了一下,说软乎多了。后来再开斗争会,他就自挂其牌,享受着姐姐的特殊“赐与”。一次,母亲向看青佬(看守庄稼的人)悄悄买了三四斤蚕豆米,自家留一半,另一半送给了舅舅。要知道,那年头这可是一笔很重的人情啊!舅舅近视,不防被人发现了,硬说他是偷的,没收了不算,还连夜开会斗争他,要他坐“喷气式”。有人告诉了我母亲。母亲迅速赶到,申明是自己送给他的。他们又追问是谁偷卖的?母亲只好一肩担了。后来老婆婆们在一起翻“八股”时,还在取笑我母亲是“偷蚕豆的贼”。?
外公、外婆只有一女一儿,母亲是长女,舅舅小她整整十岁。因此,母亲小时候是掌上明珠,看得娇,管得松,也就比较自由,甚至有些任性。母亲不太谙女红,倒喜欢放牛、钓鱼、打猪草和干一些田间活。戴家和杜家隔河而住,戴家在涔水之南,杜家在涔水之北,直线距离不过半市里。那时,我父亲给人家当放牛娃,和我母亲经常隔河放牧、割草、渔鱼,彼此认识。父亲十一岁时辍学,从梦溪肖河桥来到杜家巷过继给同宗的义祖、义父当孙、子。父亲的义父也是义子,两代无后,家境贫寒。父亲比母亲大四岁,为人忠诚老实,又稍通文墨,并且长得一表人才。母亲十五六岁已出落成大姑娘,清秀大方。于是彼此滋生了爱慕之情。十七岁时,母亲大胆地向外公、外婆提出和父亲结婚的要求。外公、外婆开始不同意,虽然承认父亲的人品不错,但嫌杜家太穷,老人多,负担重,女儿嫁过去后会度日艰难的。母亲坚持己见,反驳说:“我们家原也很穷,通过您俩老种田纺纱,勤俭治家,而今不也有了些田产,渐渐好起来了吗?”还有个重要原因,外公是个花鼓戏精,虽未跨过学堂门,但聪颖过人,记性忒好。几出在澧境内外流行的剧目,枝枝叶叶都能横诵直背。划成地主后家境困难,他趁初期管制不严,潜入公安县半年,竟教出两堂戏班,赚得一大笔收入,事后他说“半年师父抵得五年长工”!那些出花鼓戏里,多半都有不可嫌贫爱富,婚姻宜自行做主的内容。想到这一层,结合女儿陈述的事理,外公最后表态:“要得哩,安一个媒人,你们完婚!”外婆是个老好人,往往让外公说了算。就这样,请杜家巷有脸面的修贵哥挂名为媒,母亲十七岁时嫁到了杜家。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是极般配的一对。父亲八十三岁去世,他们相濡以沫,度过了自己的金钻婚。后来母亲谈及自己的婚事,不无自豪地说:“我们是自由恋的爱。”?
杜家屋窄地少,度日确实比较艰难。父母成婚后,父亲继续给别人当长工,母亲在家种两亩旱地,省吃俭用,维持一家人生活。她无怨无悔。平时,娘家接济,她一般不受,但希望在关键时刻下力拉上一把。五年后,杜家倾三代人之力,又接受戴家大笔捐助,终于购置了三间瓦房。?
婚后,母亲连续三胎小产,七年后才生我这个长子。父母怕我养不活,在接生环节中采用了家乡秘传的什么“绝招”:咬脐。出生后,我的脐带不是用剪刀剪断的,而是父亲包上白布,用牙齿咬断的。我的出生,给杜家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外公、外婆更表示要好好庆贺一番。摆酒席那天,父亲烧香、磕头,敬土地、拜祖宗。宾客齐聚,济济一堂,道贺声不绝于耳。外公、外婆带着舅舅和戴家其他亲戚,一过杜家河桥就燃放鞭炮,浩浩荡荡,直奔杜家。但从外表看上去,外公家似乎没有送来什么礼物,那随之抬来的木制多层的傢伙(抬盒)并不沉,会装多少金银财宝呢?进堂屋后外公却用花鼓戏念白的腔调高声要他女婿、我父亲当众打开:上格一无所有,中间两格空空如也,底格也只放上一张纸———嗬!是一张田契!外公送来了二亩五分田产的重礼。自此以后,我家除了有两亩旱地外,又有这宗上好的水田。父亲便结束长工生涯,还租上几亩田地,在家和母亲一道耕田种地,只是趁闲间或给人家打几天零工。?
母亲虽是个快言快语、做事快捷的人,但遇着大事后并不慌乱,常能从容应对。她给我最初的记忆,是一九四三年冬里躲日军。那时,一支日军从鄂西南进入湘西北,沿路烧杀掳抢,无恶不作。杜家巷地处偏僻,不当大路,那次进犯的只是日军那支大队伍逸出的一小股散兵游勇。他们来到距杜家巷一两里的五口堰地段,已过晌午,抽出刺刀就剜一户人家的活牛屁股肉做菜下饭。哪知当地几条汉子悄悄地用葱担(一种两头尖而包铁的扁担)飞刺日寇,一个当场倒地,其余尖叫狂嚎,四下追赶,不见人影,便放火烧了两栋房子,之后直奔杜家巷而来。人们知之甚迟,只好就地逃避。母亲招呼周妈、张妈等几个年轻女人,转弯抹角躲进我家神龛后的倒栊里,还把我和周妈的儿子炎弟也带了进去,然后闭上小门。门外是我义曾祖母杜李氏的卧房。母亲又将其房里的大尿桶移至门边。几个日军进屋了,用枪托捅板壁、捅大柜,响声震耳怵心。那时我三岁,炎弟两岁,我吓得发抖,炎弟吓得要哭。母亲紧紧抱着我,轻轻拍着我。我幼小的心灵最初自觉感受到这是鼓励我不要害怕。母亲还将半根葱管糖塞进炎弟的嘴里。炎弟幼小的心灵是不是也体会到这是要他不哭呢,至今都不得而知。最后,一个日军一脚踢倒尿桶,大半桶尿泼了一屋。他们叽哩哇喇地才走开。事后母亲不无诙谐地对人讲:“那些傢伙叽哩哇喇的,恐怕是说中国人的尿比日本人的臭。还是我家李婆婆厉害,她大半桶尿就把日本鬼子给熏走了。”?
母亲与邻里的关系通常是很融洽的,但也曾发生过口角。大概是一九四七年春天,有户人家的姑娘割猪草,竟将我家田里的油菜蕻割去了一大片。我父亲看见很气愤,当即抢了她的菜篮。她父母连同哥嫂一同堵在我家门口大骂:“你这‘野种’,趁什么凶?还欺负到俺头上来了!”这家父子是在杜家巷土生土长的杜姓人。旧社会宗族观念严重,蔑视过继和招赘的人,吵架时常被骂为“野种”。骂的人有几分优越感,挨骂的也有几分自卑感。母亲强忍心中早就淤积的怒气,只是回应了几声,便在当天晚上自办酒席,请来杜姓几位族人,族人又叫来那姑娘的父母,一同饮酒吃饭。席间母亲说:“俺当家的又不姓张姓李,三四代前的那些祖人也住在杜家巷,怎么割了人家的庄稼不觉理亏,还骂人家是‘野种’呢?我们不吵不闹,把道理摆在桌子上讲讲。”母亲的态度虽然比较和蔼从容,但言词极具硬度。一个有威望的族人说:“谁再嘴巴不干净,就将谁拉到祠堂打屁股!”骂人的人表示认错。自此,母亲的声望逐渐提高,长期以来,我们家与杜家巷的所有邻居都能和睦相处。(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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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3 12:56: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了年纪的人,写这样长的文章回忆母亲的往事,是孝子的体现,佩服杜修岳先生的人品!
听说杜家的“修”字牌,是“方”字牌的下一辈,是吗?我的亲家是杜家巷的“方”字牌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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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3 17:12: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篇母亲的文章,半部中国现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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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4 05:29: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上了年纪的人,写这样长的文章回忆母亲,实乃孝心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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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0-4 09:49:0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诸位鼓励。
     杜氏族谱辈行有云:世昌必佳(家),慎修方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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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4 12:57: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杜老,您好!
    我女儿女婿带孩子今天从常德回了石门。吃饭时,我问杜家的排行,他说,“修”比“方”高一辈。真对不起,我把您们的排行搞倒了。他说,他认识您,但可能您不认识他,他说您是他祖父辈,他还介绍说,您是很有名的书法家,曾担任过澧县县委宣传部长。呵呵!真是自己人不认识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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