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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妈 的 寿 宴 胡 红 江
今年9月13日（农历7月28）是妈妈八十岁生日。远在长沙的大哥、弟弟和妹妹老早就张罗着要为她做寿，她一辈子没有做过庆生，更没有办过寿宴，要不是所在单位按规定必须为这位建国前的老革命做寿，她绝不会答应举行寿宴。爸爸已经过世5年了，辛劳了一辈子的妈妈将要迈过80岁门槛，兄弟姐妹们一定要热热闹闹为她做寿，但她坚持就家里人和在湘的亲戚参加，单位老干办的领导是要来的，她最亲密的两位老同事是要来的，她要求不惊动其他所有同事、战友、朋友。大妹妹几天前就从南京赶回家了，我则在前一天从北京赶到长沙。 妈妈和远近前来的亲戚们步入大厅。八十岁的人确实见老了，她从前步伐多么轻盈快捷，无论行走在农场的小路上，还是前行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上；皱纹已经布满了依然清瘦的面颊，年青时她的脸一如江南女人的清秀。在播放的不多的单人照片中，有一张我过去未曾见过：一头短发，翻领上衣，一副50年代革命女干部的打扮，面容微笑，青春靓丽，就像看到今天我的那些外甥侄女。这些年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心脏病加上糖尿病以及两次股骨头骨折造成的腿脚不便，一年中有几个月要到医院治疗。看到步履蹒跚的妈妈，不由得想起她曾经顽强努力、历经辛劳的过去。 妈妈出生在洞庭湖畔一个县城的贫苦市民家庭,父亲早逝,裹着小脚的外婆拉扯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大女孩送给有钱人家做童养媳，二女和儿子送到当时基督教会办的育婴堂，最小的女儿是妈妈，和外婆相依为命。送到育婴堂的两姐弟还算幸运，他们在育婴堂长大，读了书，还学了医。解放后，姨妈当护士，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护士长，嫁给了卫生系统当领导的南下干部；舅舅则因为自己的刻苦钻研和勤勉服务而成为名医，还被提拔为地区医院的业务副院长，许多领导干部和知名人士都因他的精心治疗而痊愈，还成为好朋友，他为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医生这一“历史问题”愧疚不已，一直以勤勉的工作、谦卑的态度试图获取大家的信任，但不幸因劳累过度于六十年代中期英年早逝。回想起来，我终于明白，外婆为什么在解放后、在和我们这个红色家庭共同生活后还在悄悄地早晚诵经，为全家及所有亲友祈福。妈妈有幸在外婆全力呵护下读完了初中。建国前夜，湖南学界民主运动风起云涌，妈妈参加了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活动，幸运地成为迎接解放大军入湘第一批受训的革命干部。并由此而认识了随军南下的公安干部——我的爸爸，后来相爱结婚，共同在公安、司法战线工作了一辈子。在激烈动荡的时代变迁中，很多穷苦家庭的子女理所当然地走上革命道路，他们完全改变了老一辈中国人逆来顺受、不到没饭吃绝不“造反”的传统，至今，他们依然留恋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银屏上滚动的照片中，有一张六妹未出生而有我们五兄妹和爸爸妈妈的合影。那是六十年代初在涔澹农场大礼堂旁桔林前的合影。爸爸看上去一副黝黑削瘦而显得疲惫的脸庞，他在洪水肆虐的环境下为建设这个新生农场费尽心力。涔澹农场在六十年代曾经几度溃垸，后经几载秋冬数万人会战，终于修筑起坚固的防洪堤，使得往后数十年保持了垸内平安和丰收年景，农场已经成为全省司法系统效益最好的粮农基地。妈妈看上去已是成熟的中年妇女，脸上浮着笑意，但可以读出其中的辛劳。她在这个十多年，在参加建场、抗洪、搬迁、操持机关事务的同时，连续生育了六个孩子，她最美好的青春都消磨在不停地搬家、上班和生养孩子之中。早年家里请了保姆，后来我们兄妹长大些了，就不请保姆，多半自我管理，吃饭在大食堂，读书就在农场子弟学校，回家后自己洗澡、洗衣、打扫卫生。住的房屋极为简陋。是用树皮盖的屋顶，用竹竿裹成草把捆扎成排，再糊上泥巴做成的墙壁，地面用三合土夯实，家具就是几对大箱笼，随时可以装上衣服等日用品搬走。没有自来水，家门口有一口大水缸，我们兄弟放学后要分别从堤外河边挑水将其灌满，妈妈下班回来要烧开水、擦家具、洗衣服。晚上衣服洗完了，大妹红莉提着桶子到河边跳板上将衣服用棒捶敲打，然后漂洗干净，几乎每天如此，到了寒冬腊月，大妹洗衣冷得直打哆嗦，双手冻得开了裂口，有时手肿得像包子一样。在六十年代初我国经济困难时期，老百姓多数吃不饱、穿不暖，生活困苦。我们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爸爸妈妈省吃俭用，尽最大努力保证我们吃饱饭、不冻着。由于我们住在农场，能够保证口粮供应，容易买到便宜的其他杂粮和萝卜白菜，使我们没有饿肚子，但基本上没有肉吃，没有糖吃，更不用说喝牛奶了，算基本保证了身体正常发育所需的营养。记得后来到市里一中读书，妈妈会每周为我灌一小瓶猪油，到学校吃饭时拌一点到饭里和没有油的菜里，还每周有两次花一角钱买一小碟辣椒炒肉吃，那是我当时最幸福的时刻。一到夏天放了暑假，妈妈会要我们兄妹跟农场家属一起去捡棉花，捡一斤棉花有2、3分钱，我们每人一天多的可以捡50—60斤，捡半个月棉花，我们就攒足了一学期的学费，还有余钱可以买几本课外图书看。在妈妈的关爱下，我们兄妹度过了清贫清苦但快乐友爱的少年时光。 宾客们都坐到了餐桌边。主桌中间坐着妈妈，两边是他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位老者是已经退休了的老厅长，他是一位从事电器开关生产研发的知识分子，早年曾经得到爸爸的赏识和重用，八十年代开始改革开放时被提拔起来，后来到清华大学深造，还到国外学习现代管理知识，他学成回来后在工作上大展身手，在振兴行业经济方面干出了一番成就。另一位中年领导在妈妈原工作单位担任政委，他和大哥年龄相仿，他是妈妈在常德工作期间从基层成长起来的领导，因业绩突出而被选拔到省级管理机关，后来担任主要领导又有所作为。他端起酒杯发表了一段充满感情的讲话。他说：你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不仅对你的孩子，而且对我们也是一样，我们永远感恩你的母爱！我从他讲话中，感觉到他是一位具有领导才能而又充满激情的人，他的成长也得益于敬老尊贤的品德。 子女来敬酒了！六个孩子除了大弟红燕外都当了长辈，大妹红莉还当了奶奶。大家举起酒杯，为勤劳慈爱的妈妈祝福。大哥红湘一定记得下放农村和后来参加铁路工程建设的艰辛，他在农村和农家孩子睡在一张床上，在烈日下学着插秧，他在铁路工务段放炮采石，在打通大山的隧道里锤击钢钎，每晚放工回来，最盼望的是收到妈妈从长沙五七干校寄来的信件。我那时已在湘澧盐矿当工人，妈妈几乎每周都有来信，千叮咛万嘱咐，就是要我好好工作，好好学习，注意饮食起居，不要生病。有一次从信中知道我患了感冒，她风风火火从长沙赶到澧县盐井，那时交通很不方便，道路都是弯弯曲曲的沙石路，也没有直达班车，要几次转车经过两三天跋涉才能到达湘鄂交界处的盐井公社。我和她在食堂里吃饭，她晚上就住在工棚里，睡在我的床上，她看到健康、快乐的我才放心离去。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比我和大哥要幸运一些，他们高中毕业后都在单位办的知青点上下放劳动，每个星期六还可回到家中，妈妈会买菜买肉来给他们改善伙食。他们稍有病痛，妈妈会带着他们到单位医院看病治疗。劳动两年后，妈妈还为他们的工作奔忙。他们都很争气，在知青中表现很好。大妹妹考取了苏州医学院，三十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为南京地区著名的眼科专家。大弟弟进了司法系统当上警官，现在已经成为省级机关资深中层干部。五弟和六妹都在读完大学后进入政府部门和银行系统。五弟红辉从省国资委转战省属大企业，竟然和我干了同一个行道，成为从事盐业经营管理的国企领导。六妹红文年纪最小，也最使妈妈操心，她所在的银行上市时大幅度精简员工，身体欠佳的六妹一度想退下来，经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留在了工作岗位上。妈妈对人到中年的我们和孙辈们仍然有操不完的心。 亲戚们来敬酒了！滚动的照片里有舅舅两个女儿和妈妈的合影，妈妈常说：舅舅死得早，孩子们完全靠自己努力，我们要多关心他们。照片里的表姐表妹笑得那样纯真，她们每逢佳节都要来到看望妈妈，妈妈常常念叨她们和孩子，妈妈已是她们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那个家住沅江杨阁老乡下、妈妈的外甥老杨也带着几个女儿来敬酒了！老杨家对妈妈的感恩溢于言表。他在农村建起了大屋，养了一大圈生猪，栽了满山的桔树，他多年在乡下当木匠，积攒了发家的钱，妈妈帮忙给两个女孩找到了工作，嫁到了城里；最小的男孩到深圳打工，现在也结婚生子，等着荣归故里，继承父业，撑起杨家门面。老杨带头高喊：祝姨妈健康长寿！那个叫翠蓉的外甥女也领着儿子、媳妇和小孙孙来敬酒了！翠蓉是勤劳持家的典范，她工伤退休后和老伴到长沙陪儿子读书，妈妈时时关照她，为她找到酒店当临时工，又跟人做保姆，老公应聘打扫街道卫生，他们终于陪伴儿子读完大学，又鼓励儿子考取司法证书，通过应聘考试当上了大企业的法律顾问，家里攒钱在房价大涨前买了两套住房，一家人过上了红红火火的好日子。翠蓉看妈妈身体不好，没有精力打扫卫生，她常常会来我家帮妈妈做些洗涮家务事。她说，我只有帮你做些你难做的事，才能表达我的感恩。跟着长辈来给妈妈敬酒的还有两位年青人，他俩是北方农村已经过世了的二伯父的孙子，他俩在我爸爸资助下读完了大专，来到南方打工，妈妈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兄弟为他们找工作，现在兄弟俩都到了国有企业上班。哥哥在株洲市工作，妈妈几乎每周都要喊他到家里来吃饭，嘘寒问暖。我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亲戚，唯独少了以往家庭聚会都能看见的小鄢，小鄢已是过了50岁的女人，在司法机关当勤务员也有多20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妈妈在省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为打成右派的小鄢爸爸平反冤狱，多次到桃源农村调查，已经垂垂老矣的小鄢爸爸终于按照干部待遇办理了退休，补发了多年工资，一家人命运得到根本改变，还将小鄢从农村招工进了机关。多年来，小鄢就认了妈妈这个干娘，妈妈也对她痛爱有加，有点好吃的送给她，遇到困难就找人帮忙，她的女儿喊妈妈做奶奶。一打听她回了老家，我想她如果在长沙一定会参加今天的聚会。 红燕请来的司仪是电视台的年青男主播，小伙子也为宴会上的气氛所感动，他拿着话筒请妈妈讲几句话。年迈的妈妈脸色沉静，早已看不出年青时代的激情，也许“曾经沧海难为水”，漫长岁月已磨钝了感觉，欢乐场面也难于使人动容。妈妈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字一顿地念起她精心写成的答谢词。已记不清答谢词有多少言语，我只记得最清晰的一句：我为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家庭和众多亲友、朋友间而感到幸福！这可是八十岁的妈妈最真挚的感受！几位漂亮的女服务员推上来一个小车，车上是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妈妈颤颤巍巍地走到小车前，灯光在这一刻暗了下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缓缓响起，妈妈卯足一口气，一下子吹灭了八根蜡烛的火花，并一刀切开了蛋糕。掌声热烈响起。这是妈妈八十年来第一次吹灭蜡烛、切开蛋糕，听到献给自己的“生日快乐”！这是来得太迟而又最有价值的祝福，因为它经历了八十年的积累！ 宴会在领导、亲人、亲戚们互相敬酒中达到高潮。摄影师频频按动快门，留下这难忘的一刻。这时，大厅里回荡起阎维文那充满温情而极具感染力的声音，那是他唱的著名的《母亲》，我不懂音乐，也不会唱歌，但我极爱听这首歌，尤其是那感人至深的歌词。他唱道：你身在他乡住有人牵挂/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这个人就是娘/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我生命/给我一个家/不管你有多富/不管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咱的妈！我跟着阎维文的深情演唱也默默地哼唱着这些歌词，我猜想，我们兄弟姐妹、亲戚们、朋友们一定情同此心。我看着端坐在餐桌前的妈妈，想起她辛勤劳累的一生、无私奉献的一生，她把母爱给了我的家人和每一个认识她的人！就是这种平凡的母爱使得我成为一个善良和真诚的人，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我不由得在心中默念：祝您健康长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2012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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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6 21:23: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