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河桥渡

云水居主人

杜家河桥渡

杜修岳

    杜家河其实是涔水中游极短的一段河流，因它的北岸有个杜有巷的村子而得名。我就出生在杜家巷这个村子里，并在此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代，后来在外地读书和工作，有时也回来住一些时日，听说也亲眼见过一些关于杜家河桥渡的人和事。
    听老人们讲，大约七百多年前，现在的杜家巷一带还是涔水的冲积滩涂。洪武二年（1369），西晋杜预（222—285）后裔的一支从江西徙来湖广，于此垦覆开发，逐渐形成村落和田畴。远近人们开始往来，并且日趋频繁，于是兴了杜家河义渡。人们嫌过渡不甚方便，若干年后，尝试架桥。先是架设简陋的木墩木桥，后来大约一百多年前吧，改为石礅木桥。这在以杜家河为中点的几十里河流间可为第一桥了；不过稍后在杜家河下八里远的清泥潭也修了更阔气的石礅木桥。  涔水是一条水量丰盈的河流。记得小时候，我们杜家河一带每逢雨季，河水常常猛涨，屋舍田地浪打水淹，沿岸一片黄汤。一九五八年上游建了王家厂水库，自可拦蓄洪水，下游始安。但水库溢洪时，杜家河南北两岸大片的平甸仍遭水淹。
    杜家河桥七礅六孔，每孔跨度四米，北岸有狮头桥桩，六块桥板串连一起，用铁环索拴在这个桥桩上。有时洪水冲走一二块甚至全部冲走后未曾找回，这里仍须船渡。又由于桥礅较低，河水涨高了，便要漫桥，这时人们过河也须船渡。大约六十多年前临近解放时，杜家河两岸主要是北岸的头人，通过大张齐鼓的宣传和挨家挨户的动员，筹集到二百担稻谷，一下置了五亩桥渡公田，租佃出去，所收租谷做为船工的工钱和桥渡的小额修缮费用。
    记得我最初认识的船工姓戴，五十来岁，那时他已是鳏夫，人们叫他戴家三爹。他一脸花白络腮胡须，额头皱极粗，鼻梁两侧有好些麻子，看上去很是严肃。但他责任心极强，人们需要渡河，总是随喊随到。使用的是一艘只能渡七八个人的老渡船，稳度较差。老人和孩子上船，他生怕人家落水，总会热情地去搀扶。有一次大水漫桥了，一串桥板冲到十里水路外的河湾里。他连夜沿河去找；找到后立即拉回来。夜黑泥滑，跌跌撞撞，滚成个泥人儿。回到南岸临渡百多步的小茅屋里，鸡正叫第三遍。他洗澡后，煮面条充饥，温烧酒解乏。刚在床上躺下，天已微亮。我那时正发蒙读小学，前一天星期日到南岸外婆家玩了，早晨要赶回家上学去。外婆带我直赴三爹家喊他摆渡。他刚睡着。离他小屋好远，就听见他的鼾声，那可真大真响，几乎要把他的茅草屋的天盖都得掀翻。叫他，不应。外婆只好用力拍门。一会儿，门开了。三爹圆睁双眼，额头皱如蚯蚓扭动着，麻子也扁了，象蝌蚪乱窜，大胡子更似刺猬的毛刺一齐振作起来，真凶猛威严啦！我吓得掉头就跑。外婆连忙招呼我：“不怕，不怕，三爹的面目恶可心肠蛮好的，特别喜爱小孩儿。”
    我们一起来到渡口。三爹只走几步，就小声嘀咕：“怎么心里不大舒服。”外婆要他回去喝点开水。不等答话，他就边走边吐，吐出的一根根没咬断的面条挂在小路旁的苍术梗和狗尾草上，令我至今未忘。吐了一阵后，他说：“不要紧了。”因为前几天涨了水，临河边淤了两三寸深的稀泥，三爹便把我夹在他腋窝内带上船，然后轻轻放下：“坐稳！开船了。”外婆看着我们渡河，直到三爹又将我夹上岸后才回去。
    一九五一年秋天，杜家河桥第二号桥礅突然歪斜，象老人打瞌睡似地直要栽下去，连桥板也搁不平了。北岸头人廖绍全人称全么爹的，家底厚实，人也开明，一下捐了六十担谷修复桥礅。上次设公田，他也捐了四十担。那时节我经常到杜家河岸边放牧我家的老水牛，观看人们自愿捐工，筑围堰，撤桥礅，加打活松树桩，然后重新将桥礅砌好。头人振臂一呼，众人积极响应，一个个精神焕发，干得热火朝天。可全么爹后段时间却不在场，不知去哪里了。有人甚至猜侧他怕划成地主挨斗，先自藏匿了起来。哪知桥礅修好时，他却带领运工从大堰垱运来十二块铁盘杉木桥板，大家才知道他另捐了十担谷置下“双桥”。次年搞土改，虽划成地主，但由于平常乐于公益慈善事业，又主动交出浮财和田契，他因此免受了“斗地主”的皮肉之苦；后来群众对他也管制不严，直到几年后八十多岁无病善终。
    此次修桥后，人们大约过了十多年的太平桥。
    一九六六年，在那个“破四旧”的时期，一些戴红袖章的人在杜家河两岸找来找去，几次都没找到什么对象。最后，一个外地窜来的“头头”发现桥桩上端有一头雕凿的石狮子，唾液横飞地斥责“部下”： “这是什么？你们眼睛瞎了？”那傢伙抡起铁锤，一下就让石狮子的脑袋开了花。哪知一片碎碴不偏不倚正好溅到他的眼角里，当时血流不止……几个锄草的妇女来看热闹，见到他的狼狈相小声讥诮：“报应，报应啦！”“这狮子可是灵物，管桥的真神。还敢砸它？真是狗胆包天！”听说这“头头”终未治好眼伤，后来成了“独眼龙”。
    说来也巧。这事发生七天之后，第五号桥礅又打“瞌睡”了，礅面再也搁不平桥板。况且原有的桥板用过多年，有的已经朽坏。一位杜姓老头儿把他屋后仅存的一棵大枫香树伐倒，请介工对半锯开，做成独木桥板铺上。可这桥板一经风干，便有些扭曲，人们过河总觉不平稳。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有的人摸水过河，有的人交钱过渡（这时杜家河已没有了义渡）。更多的人则小小心心地过桥，一些老婆婆甚至是四肢齐下爬着过桥的。
    无独有偶。又过了七天之后，曾给“独眼龙”找过铁锤的胡家黑皮九岁的男孩，偏要表现其胆大灵便，在独木桥上飞快跑着，结果一头栽到桥下几乎活活淹死。
    这两件事发生之后，杜家河两岸的人众闹得沸沸扬扬，哄得天摇地动，说是石狮子显灵。于是好些人在桥桩旁磕头烧香，一直延续了好些时日。此后多年，居然再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新闻，只是杜家河的桥与渡越来越桥将不桥，渡将不渡了。
    一九七六年前后，杜家巷所在的蓝田村驻进工作组。工作组负责人一位姓伍，一位姓聂。他们带领组员，办过不少的好事，也比较关注杜家河的桥渡。那时我在一个县直单位工作，还是个“半边户”，不免常回家看看。一次，他们征求我对他们工作的意见。我特别提到办好杜家河桥渡的问题。他们应承，先把渡的事办好些；再办桥的事：拟到县里有关部门喊一点计划物资指标，并在他们和一些组员所在单位筹集一笔资金。不过好事多磨，可能需要较长时间。
    不久我又回家去，走近杜家河，看见一只经过重新清缝、刮灰、刷油的渡船正在摆渡过往的行人。渡工是一个新换来的身材高挑面容清俊的美少年，不过鼻尾有一小块儿黑色的胎记，则是微瑕。他的小名叫海子。见到我，亲热地打招呼：“岳伯，您回来了，快上船。”他母亲是我的表姐，父亲是我的远房族弟，因此叫我“岳伯”。表姐生了五六胎，而且生得很密，他是老大，老二与他同年生，一个在正月，一个在腊月。表姐娘家和婆家父母早亡，没闲人带孩子。他四岁就上了小学，原是让老师给带着。那时正当“文革”爆发，他又太小，哪里读什么书，混了九年，不到十四岁就高中毕了业，第二年便做了渡工。他家离渡口较远，几乎没吃过一餐热饭热菜，大多是母亲出工前顺便送来的。别看他年幼，但认真吃苦，又乐于助人，常常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地摆渡，或者守在渡口。一次，杜家巷西巷的周妈，给南岸马马树的老姑姐祝寿去，穿的白绸衣，打的青洋伞，上得船来，一阵旋风将伞吹到河上，她下意识去捞，一下坠到河里，顿时嘴里就冒起泡泡儿来。海子叫了一声，要大家坐稳，自己纵身跃入水中，将她托出水面，大家将她拉上船。海子请人看渡，自己将她送回去换衣，然后周妈才又过河去老姑姐家，并一个劲地叨念：“这娃儿救了我一条老命，我一世记得。”
    待到一九七七年年底我回家过春节的时候，杜家河桥整修工程已接近竣工。伍组长、聂组长经过一段时间的运筹与张罗，精细组织施工，将原来的石礅修复加固，再在每孔间搁上两根大砼梁，其上横铺着一溜儿一米二长、六十公分宽和十二公分厚的水泥预制块，形成平整而又比较宽阔的桥面。这不仅人行方便，还可通行板车、鸡公车之类的车辆。不过当时看护人还不让通行，因为水泥尚未凝固好，我得仍去过渡。
    我向渡口走来，看见那黑色无篷的旧渡船孤零零地靠在北岸。河水虽绿，看上去倒显得凝滞，浑似一滩胶冻。那海子好像想着什么心事，一动不动地守着这只孤舟。我叫渡时他受吓一惊：“啊，岳伯！我开过来。”
    乘船到了北岸，我并没有马上起身回家，自然觉得要和海子谈谈了：“打算以后怎么办？”“我不晓得。”“读书去！”“这好是好，就是……”“最近恢复了高考，读书是农家孩子最有出息的选择！”
    根据他的实际情况，我和他父母商议，要他插班初三重新读起，再读一次高中后考大学。一九七八年杜家河在发桃花水的季节，蓝田村在以往没被推荐出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情况下，一下考取了十名大学生。他们一个个从杜家河桥上走出家门，海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开始读初三。经过四年苦读，又到医院割掉了那晦气的胎记，他也考取了大学，后来分配工作，当上领导干部，去年还当上了京官！
    二OO二年，蓝田村干部出面，争取到国家和多方支持，撤掉杜家河旧桥，在原址上修起一座壮观的现代化新公路桥 。人们又修好南北黄色路面的公路。交通部门在村里设了全县第一个村级客运站，通了班车。二OO七年，国家出一部分钱，村民出一部分钱，特别是海子等人组织在外地工作的蓝田籍人士慷慨解囊，修成了通村水泥公蹯 。
现在，村家河的桥渡自是今非昔比了。渡已没有存在的必要，而桥则是连接南北康庄大道的幸福桥了。

admin

村家河的桥渡自是今非昔比了。渡已没有存在的必要，而桥则是连接南北康庄大道的幸福桥了。

毛先金

散文佳作！沈从文也不过如此！读先生文章有回家的感觉！！

于乾松

桥则是连接南北康庄大道的幸福桥了

杨波

一座桥的历史，见证社会发展。

云水居主人

历来涔水上有许多桥渡，比如古诗文提及的涔阳渡，究竟在哪儿？
一直找不到确凿的答案。请教各位了！

上将军

散文佳作！沈从文也不过如此！读先生文章有回家的感觉！！
先生讲的那个叫杜家巷的地方我常去，但这些轶事今天才知！感谢先生，感谢前辈！

史开均

散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