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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翊武;国殇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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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4 08:49: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蒋翊武••国殇1913(选载)
蔡德东



1900年,庚子七月。
时令已过立秋,古城澧州的天气依然异常炎热,白晃晃的太阳挂在天上,有如金属般刺眼;街边的树木也被热懵了,枝叶呆垂纹丝不动;知了清早就在树上叫喊,一声声听起来就像“热死了——热死了——”多安桥头的算命先生事后都说,此乃兵戈之象。
清晨,人们摇着蒲扇或油纸扇,从蒸笼般的屋里走出来,像开水烫过了似的,坐在门口恹恹地扯着呵欠。讲究一点的主妇们冲个澡,换上鱼白府绸衫,提上篮子,去街市买菜,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古城周围的菜农则带着一身汗臭,挑着新鲜蔬菜,急急从多安桥、桃花滩、文良制一带赶到丁公桥市场,想赶早卖个好价。
离丁公桥五十步的老二街“蒋兴发号”豆腐店前,一时围满了人。蒋家的豆制品白嫩细腻,在澧州名声远播。三十多岁的店老板蒋定照,胸前围着竹布围裙,笑意满面地招呼客人,一双被卤水浸白了的手,不停地把豆腐块捡到顾客的竹篮子里。不一会,案板上的豆腐就卖得差不多了。
他伸直腰正要歇口气,身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爹爹!”
蒋定照抬头一看,是幺女儿保桂来了,扯着他的衣襟要说什么。蒋定照有五男一女,儿子都叫他“爸爸”,只有这个女儿叫他“爹爹”,那脆生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慰贴,蒋定照无论多辛苦,女儿一声叫唤疲倦就全没了,脸上不由自主漾起慈祥的笑容。但是今天,幺女儿却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快乐。
“爹爹,大哥又在哭。”保桂小声俏嘴说。
蒋定照一听,脸色立刻发青。他怔愣了一下,见生意淡下来,吩咐伙计照看铺面,拉起女儿,就朝百步之外的住地崔家祠堂走去。
隔老远,就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嚎叫。他一把推开房门,只见大儿子蒋翊武伏在桌上,一声接一声兀自哀号,魔鬼附体似的。蒋母站在一旁为他打扇,拿这个牯牛般忤逆的儿子毫无办法。
“嚎!嚎!老子还没死啊!”蒋定照大喝一声,一步跨过去,举起巴掌想抽他几耳光,半空中又僵住了——儿子已经十六七岁,是大人了,又在学堂读书,怎忍心打他的脸?
蒋翊武一动不动旁若无人,照样长一声短一声无端地哭嚎,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小祖宗,你一连几天就这么哭,你为哪般啊!”蒋母拿儿子没办法,连连跺着小脚,低声哀求道:“你说给俺听听看?”
蒋翊武这才抬起头来,呜呜咽抽泣道:“洋鬼子打进北京了,太后和皇上都在逃难……”
原来,无知而又刚愎自用的晚晴王朝实际执掌者慈禧太后,利用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口号,想一把火引向洋人,终于引火烧身,美、英、日、俄、法、奥(匈)、意、德八国组成联军,8月14日冲进京师,蹂躏古都,火烧圆明园,中华瑰宝顿成灰烬。慈禧挟带年轻的光绪皇帝,仓惶西逃,经保定、大同,一口气跑到西安,把个烂摊子交给皇叔奕劻去收拾。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文人学士无不痛心疾首:我中华立国几千年,何曾被如此多的番邦洋夷同时入室捣乱过?就连这千里之外的澧州古城,也激起阵阵微澜。
原来如此!蒋定照一听悲天悯人地叹口长气:“那与你有么哒相干?你又不是皇亲国戚、御前大臣,操哪门子心啊?”
蒋翊武一抹眼泪站起来说:“你以为洋鬼子来了,好送走吗?不割地赔款,他们怎会撤军离开京城?”
“割地赔款,那又怎样?又没割俺家的一块秧田角,也不要我出半两银子。”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蒋翊武失望地瞥了父亲一眼,站起来大声吼道。一般民众漠视国事,这正是他痛心疾首的原因,“我是中国人,洋鬼子踏我国土,辱我国格,毁我国器,戮我国民,难道我能象看旁人打架,不吭一声?”
蒋定照不认识似地望着儿子,此刻才发现儿子真正长大成人了,毛茸茸的嘴唇,有了黑黑的胡髭,声调浑浊厚重。虽然看来还嫩了一点,但言辞表达与他这个父亲的胸襟相去甚远,隐隐然有以天下为已任的味道。
他心里漫过一丝安慰,却不无烦恼,“那你也不能哭啊!哭有什么用?能把洋鬼子哭跑吗?满澧州城,不止你一个读书人,他们哪个像你,在家一哭几天?”
儿子表达情绪的方式,异于常人,经常有些举动,不为街坊邻居理解,已经有许多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蒋家的大儿子,读书把脑壳读偏了。
妹妹保桂一直站在旁边察言观色,见屋里气氛缓和下来,乖巧地劝道:“大哥不要哭了,好不好?”
“哭一场,心里好过些。”蒋翊武也发现了自己的幼稚,止住抽泣,无奈地解释道。
蒋母赶快打来洗脸水,端到儿子面前: “还不擦脸,人家看了笑话!”
蒋翊武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恨意难平地坐在那里。
蒋定照见儿子一副忤逆样子,打又不忍心,骂又不管用,双手平放在在桌上,无奈地叹长气,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蒋定照的老家,在城北二十里的蒋家大庙,世代务农。因为田产微薄,十几岁就被父亲送进了城,给一家张姓豆腐店老板当学徒。他为人忠厚勤劳,吃得苦,受得气,几年出师后,张姓老板见自己无子嗣,就把店面传给了他。蒋定照同店家女儿结婚后,一连生了五男一女,老大就是蒋翊武,名保勷。一家八口,就靠这小豆腐店维持生活,日子艰难窄逼,可想而知。五个儿子只有长子保勷和四子保祯留在身边,其他三个,都因为家境寒窘,或族中兄弟无子嗣而过继了出去。不是生计所迫,那个父母愿意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别人呢?
蒋定照毕竟生活在城里,眼界比乡里其他族兄开阔,决计要把留在身边的儿子不惜血本培养成人。保勷刚满六岁,就把他送到本地秀才周宣三、晏开甲门下的澧兰书屋启蒙读书。十四岁时,又转到安福县梅溪桥私塾,师从本族硕儒蒋作森。每到夜晚,当蒋定照点上油灯,推磨点卤,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时,儿子在灯下摇头晃脑朗朗诵读,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和憧憬的画面啊!只要儿子长进,他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可是这孩子行为举止从小就与与常人有异,小小年纪,经常提一些奇怪的问题:“爸爸,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蒋定照回答不出来,只能说,“那都是命。老话不是说,冷的是风,穷的是命吗?”他还特别喜欢管闲事,有一年邻居一个女孩裹脚痛得哇哇哭,他竟然跑过去指斥人家父母违背自然天意。当然,儿子也有令他欣慰的地方,就是才思敏捷、胆识过人。一般百姓见了衙门的官员仆役,不是吓得双腿打颤,就是点头哈腰作揖避让,他却傲然相对全无媚态,有时还敢捉弄一下州官师爷。有一年,一位州官新上任,蒋翊武居然放出话来,说州官如果不来拜他,就要让他下不了台。那州官想:何物狂生,竟敢如此牛气,我倒要会会他。两人见面一阵寒喧后,州官笑问:“听说本官不来拜你,你就要让我下不了台?你凭什么?”蒋翊武晃着脑袋说:“你有罪!”“本人乃朝廷命官,初到澧州,何罪之有?”“你怎么没有罪呢?你罪有三。你听好了:有事无事唤百姓,是罪一也;青衣下帽坐衙门,是罪二也;皇帝替你守轿门,是罪三也。”州官想:这个娃儿果然肚里有些墨水,不是胡乱轻狂,“你得给个说法,让本官心服口服才是!”蒋翊武接口道:“你今天没什么事唤我来,这不是劳民,惊扰百姓之罪?你现在坐堂穿的便服,不着官服、戴乌纱,这不是蔑视朝廷,辱没衙门之罪?你出行坐的八抬大轿的轿门两侧,各悬有一串铜线,那可是有皇帝印签的呀,这不是不孝不忠不敬的大罪吗?”州官听后,不得不连连称是,感叹澧州藏龙卧虎,人文荟萃,平头百姓也不可小觑。
澧州人对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和怪异行为,有一句评判:“读的书多,作的怪多。”蒋定照觉得儿子就是这种人。洋鬼子打进中国,又不止一次了,关你什么事,还一连几天在家里嚎哭。千里之外,皇上能听见吗?即便听见了,能赐你一个什么功名?这不是作怪是什么?皇上死了也没哪个百姓哭,何况只是出逃京师。
街坊邻居一定听到儿子的哭声了,保不定又在一起嚼舌根!家中出了一个这么作怪的读书人,蒋定照忧心忡忡,出去照顾生意的心情也没有了,怕人家笑话。
蒋定照只是以自己市井小民的眼光,看待儿子的“作怪”,却不了解儿子作为读书人的情怀。澧州春秋时被纳入楚国版图,位于洞庭湖以西、长江以南,八条支流汇入澧水,冲积而成澧阳平原,故而又称“九澧”。楚辞中有“波澧澧而扬浇兮”之句,“澧澧”表示水波荡漾,可见水患是这里民众生存的最大敌人。澧州人的秉性就如水中芦苇,虽然脚踩污泥,头顶恶水,却永远昂扬向上,卓立不屈。而这里的读书人,深受三闾大夫的影响,不仅怆怀家国,更有“楚虽三户,可以亡秦”的刚烈霸气。屈夫子怀沙沉江,楚申鸣杀身全孝,车武子刻苦自励,前哲流风一脉相承,瓜瓞连绵日新其格!蒋翊武自发蒙读书,塾师周宣三就教导读书人要关注“国家阽危”,每讲到国家被列强瓜分,就呜呜悲鸣流涕:“稽之往史,我中华不能在中原立足,南渡偏安,痛惜有三:晋人南渡,深悲‘风景不殊’;宋人南渡,‘还我河山’成为一腔虚愿;明人南渡,我辈沦为异族子民。现今列强从东南西北四面八方蚕食中国,剑及履及,已经深入内陆腹地,我炎黄子孙,又将偏安何处?真是要亡国灭种啊!娃儿们,瘐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恢复中华全功,就赖我辈!你们要有血性啊!”
可现在,国家危在旦夕,他一个青涩学子,空怀报国之心,而无报国之力,内心怎么不急抓抓地痛楚,作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蒋定照没有读“春秋大义”,怎么会理解儿子的苦衷?
蒋定照关注更多的是家族的荣誉。澧水流域,蒋姓人家有两大分支,一支就是他的本家,一支在澧水以南的安福县。安福的蒋家近代出过不少人物,自明永乐二年落屯澧阳,其后五百年,仅光字辈以下,受封的一至七品官达一百五十余人,而澧北的蒋家,却籍籍无名。为此,族中耆老很无颜面,决定合力培养一个读书种子,扬名立万以振家声。而蒋翊武就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不然,凭他蒋定照一己之力,怎么能送他外出读书呢?可是眼下儿子这副举止,将来会不会有负族人的期望?
一番哭嚎宣泄,郁积于心的痛苦化作泪水流了出来,蒋翊武心情好多了,端起桌上的茶泡饭吃起来。保桂双手摇着蒲扇,为爹爹扇风。蒋定照委顿地坐在那里发呆,面色灰白,一脸疲惫,那是天天起早熬夜所致;一件灰白土布对襟褂衣,外面永远套着围裙,在蒋翊武的心中,父亲除了睡觉,围裙就没有解过!他心中漫过一丝歉意,不想让父亲再为自己操心,主动向父亲招呼:“爸,爸爸!”一连叫了两声才把蒋定照从沉重的心事中唤醒过来,“我去杨载雄家,看他走了没有?您忙生意去吧。”
蒋定照见儿子终于像常人开口说话了,放心地叹口长气,手撑膝盖站起来,牵着尾巴一样的女儿保桂,向豆笋店走去。
杨载雄字璘轩,是蒋翊武的好朋友,家住崔家祠堂不远,就在城东南八方楼下。杨家世代习武,父亲杨登举,人称登举公,是咸丰已未科武举,以武事为其家传,家中开有武馆,和沅澧一带的豪杰义侠多有来往,是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蒋翊武对一身武艺、大他三岁的学友杨载雄十分崇拜,一有空就跑到杨家武馆看他和一班徒弟习武练功,有时自己也跟着比划几下。
杨载雄为人豪侠仗义,喜欢打抱不平。一次本城的青皮混混在蒋家豆笋店拿了豆笋不给钱,蒋定照活怕了这些魔王,想忍过去算了,刚好杨载雄上学路过,一把抓住那混混手腕,一使暗劲,“买东西不给钱,哪有这个道理?!”
那混混痛得龇牙咧嘴,见是杨家少爷,只好软下来说,“就给,就给。”
杨家武馆每年都为官府兵营输送不少徒弟,县太爷也要高看几分,一个混混杨载雄哪放在眼里?
进得武馆大厅,只见杨载雄正腿绑沙袋,在梅花桩上健步如飞地走来走去。那八卦图形的梅花桩,蒋翊武空手在上面也走不稳,杨载雄每一步都踏得着实有力,看起来又如蜻蜓点水,令人眼花缭乱。
以往,杨载雄练玩一节,见蒋翊武来了,都要停下来和他说话。今天好像没发现这个人,踏完梅花桩,又兀自举了一会石锁,然后又操起阶檐下的一排兵器,一件件舞起来。
蒋翊武见他好像没工夫理自己,便也拿起一根梭镖,像模像样地挥舞弄。一套动作完了,望着杨载雄,想和他说话。
杨载雄还是不理他,只是独自练功。
蒋翊武本来是想来此解闷,见杨载雄如此冷落自己,心想:你小子要去投湘军劲字营,自认为了不起,瞧不起街坊的学友兄弟是不是?转身要走,只听杨载雄后面说:“喂,你不哭了?”
蒋翊武只好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一笑。
杨载雄拍拍手上的灰尘,指着蒋翊武的眼睛说:“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婆娘体!”
蒋翊武垂下眼睛,任他嘲笑。他知道自己这一哭,街坊邻居都知晓了。任他们去嘲笑吧!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国难,只有长歌当哭。若这一哭能唤醒国人,也不枉流泪一场。
杨载雄不依不饶:“你丑不丑,动不动就哭!我告诉你,你再哭,老子就和你断交!老子没你这种窝囊朋友!”
杨载雄比蒋翊武大三岁,高半个头,体魄健硕,目光如剑,英气逼人。蒋翊武被他的气势震慑了,挺了挺胸脯豪迈地说:“我这是最后一次,这次是泪,下次是血!”
杨载雄击他一掌:“这才是男儿!”
两人走进杨载雄的书房,杨载雄边穿衣褂边挥着拳头说:“练武之人,从来只相信拳头,哭是没用的。国难当头,我也不读书了,明天就动身,去投湘军劲字营,家父已经通过长沙的朋友联系好了。”
“我听说了,所以专程来看你。”蒋翊武有些伤感地说:“璘轩,你这一走,我的心也好像跟你走了,只恨自己气力还未长圆满!”
杨载雄安慰地说:“我比你大,正是为国出力的时候,你好好读书,以后多的是机会。”
杨家的徒弟为他们上来太青茶,杨载雄端起盖碗,咕哝喝了一大口,好一副洒脱模样,蒋翊武又羡慕又不解:“你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急着去投军呢?”
“我觉得书生无用!那洋人打进中国,靠得是什么?是枪炮!朝廷那些清流,坐而论道,县里一帮寒儒,更是迂腐。人家洋人手里有家伙,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世道就是这样:打得赢得就是大哥!听说现在的兵营,都换洋枪了!那家伙一打老远,真的百步穿杨,比我家里这些冷兵器强多了!手里有了洋枪,加上我这身武艺,就能为国出力,早日出人头地,比熬更苦读爽快多了!”
蒋翊武见他说的眉飞色舞,因说:“璘轩,你家传武功,抱负不小,此番去必能建功立业。”
杨载雄也不谦虚:“肯定不想湮没一生!翊武,你不同流俗,胆识过人,决不是池中之物,日后一定比我更强!”
两人正憧憬着未来,只听门口一阵喧闹,眨眼之间,澧州书屋和梅溪桥塾馆的学友黄贞元、夏国瑞、龚霞初、杨道馨等,已涌进院来。一个个青春年少,如玉树临风。他们听说杨载雄要去投军,专程来送行的。
“璘轩,听说你要投军,怎么不声不响啊?”领头的黄贞元人影未见声先到。
杨载雄赶紧起身迎客,“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没有惊动大家。”
“国难当头投笔从戎,是书生壮举,怎么不是好事?”后面的龚霞初说。
一行人闹闹嚷嚷,把个堂屋坐得满满的。蒋翊武从书房出来,杨道馨见了故意问:“保勷也在?你眼睛怎么红了?”
黄贞元平素与蒋翊武心交神往,见他一时窘迫,忙帮他解围道:“莫道书生泛空谈,头颅抛处血斑斑。翊武想以一哭,唤醒国人!”
龚霞初笑话特多,“你莫讲起唤醒国人,我今天就听到一个笑话,莫把我气死了!我们邻居一个半罐子秀才,看了报纸说:‘洋人来了,皇上太后西狩。狩就是打猎,皇上太后都出西城打猎去了,俺老百姓为他操哪门子心?’你看看,而今当下,朝廷一味文过饰非,愚弄百姓,死要面子,真话都不敢讲,国人怎么不昏昏欲睡?”
蒋翊武深有同感:“天干多谣言,乱世多诳语。国事不堪,朝廷怎么能自圆其说?”
杨道馨说:“璘轩,俺本家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慈禧老太,昏庸乖戾,光绪皇帝,软弱无能。听说劲字营要马上开抜去给皇上护驾,这样一对母子,稀泥巴扶不上壁,你为他们护什么驾?那洋枪子儿可不长眼睛,把自己的命搭上,就太不合算了!”
蒋翊武见杨载雄招呼客人忙不过来,便替他作答道:“璘轩此番投笔从戎,另有远谋。你我这些寒士,窝在县城皓首穷经,有多大出息?”
杨载雄见蒋翊武替他答得漂亮,欣赏地望了他一眼。
龚霞初叹道:“我也想去当兵,可惜没璘轩的功夫。”
“若有心谋国,何必一定要当兵?文章经济也可殊途同归。”夏国瑞说。
第二天,蒋翊武黄贞元等人,送杨载雄出城东到澧水大码头。杨载雄将从这里坐船,经津市自嘉山入洞庭湖,再改道湘江抵长沙。
码头上,一只小船正在等候,杨家武馆的徒弟在杨父的安排下,已将行李和送给上司的土产装载完毕。浩浩澧水,无声静流。杨载雄向学友们一一握手道别,转身一个跨步矫捷地飞身上船,那船竟纹丝不动。
“不送了,转身吧!”他站在船头,向大家挥手道。
蒋翊武和送行的学友都站着未动,直到小船渐行渐远,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远方的云烟水雾之中。
时间如流水,庚子之变掀起的微澜,很快被日月送走,澧州古城又恢复了死水一般的生活。
蒋定照见儿子在梅溪桥学了些维新的东西,父子隔膜愈深,不听招呼,加之离家远,学费贵,干脆叫他回来,就读于澧州高等小学堂。
澧州高等小学堂是一所四年制官办新式学堂,蒋翊武以同等学历被破格录取,编入第一班就读。他国学功底深厚,又勤奋好读,每次考试都是优等,仅用三个学期就读完了全部课程,1903年上半年提前毕业。
下半年的一天,蒋翊武家里来了一大帮客人。蒋翊武的伯父蒋定章,蒋家大庙的族兄蒋念堂父子,还有几位叔伯爷爷辈分的人物,商量蒋翊武的前程来了。
按朝廷规定,明后两年将要举行乡试、会试和殿试,为了让更多学子取得生员资格,澧州府照例要提前举行州试。族兄蒋念堂已决定应考,蒋翊武却鱼不动、水不跳,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蒋定照拿他没办法,便请来族人探询他的志向。
蒋翊武独立特行,名声已在外面,几位族人小心翼翼,生怕言语不慎刺激了这位难伺候的少爷。
“翊武,朝廷开科取士,招纳贤才,学子寒窗苦读,就为功名。你是怎么打算的?”大伯蒋定章问。
蒋定照就俩兄弟,哥哥蒋定章无子嗣,他把老三保华过继给了他。蒋保华在大伯家,也没获得读书的机会,可见蒋家人对蒋翊武殷望之深。
蒋翊武坐着不吭声。
蒋定照大声喝问:“伯伯问你,你听见没有?你耳朵聋了?你读书,族人帮了不少银子,银子花出去了,要有个交待才行!总不能像丢在水里,就是丢在多安桥下,也要起几个泡泡啊!”
蒋翊武脑壳扭向一边,好像没听见父亲的话语,没有一点回音。
蒋母张氏一见气氛不对,急得连连叹息。
蒋定照把目光投向蒋念堂,希望这个班辈之人,又同为学子,帮他探询儿子的想法。
“翊武,州府早已贴了告示,晓喻各塾馆学堂,不日就在棚厂街举行科考;街市四周,这几天县衙在派人打扫。”蒋念堂毕竟是读书之人,讲话委婉贴切,言语中肯动人,“我去报名时,好多人都说,满澧州城,只有蒋翊武最有把握,最是读书种子,都等着你去报名,将来为澧州争光增色哩。”
蒋定照夫妇一听面露喜色,想儿子听了这一席话,一定会答应报名应考。
不料蒋翊武却说:“我不想应考!”
此言一出,像晴天一个惊雷,震得蒋定照手里的茶碗,当场摔落地下,跌得粉碎!母亲张氏,更是手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
蒋定章只听说侄儿行为乖戾,今日亲眼所见,才真正领教了厉害,体味了兄弟的难处,不由失望地叹息一声。
蒋定照怒不可遏,起身拿起棒槌,就要打儿子,口里骂道:“忤逆东西!今日哪怕你大伯在面前,老子也要打死你!”
蒋定章起身拉住兄弟,抢下棒槌,把他按坐在椅子上,“牯牛不耕田,打不过来的。他是大人了,你听他说。翊武,你为甚么不应考,总有个原因吧,说给大伯听听?”
“奴隶功名,考它何用!”蒋翊武瞥了一眼堂兄,又冒出一句。话虽短促,却令蒋念堂大不自在起来。
“怎么是奴隶功名呢?”蒋念堂因为已经报名,准备一搏,见族弟把读书人孜孜以求的登堂之阶,糟蹋得不成样子,忍不住脸一红,大声诘问。
“国事危如累卵,哪有心思博取个人功名?即便高中进士,点了翰林,不过是奴才而已!”蒋翊武放开架势,侃侃而谈,一吐为快:“若是科举不就,必定郁闷一生,因为你认定这是唯一进取的阶梯,毕竟有幸能跻身三榜的是少数人。科举害人,不止一日!读书人只会按朝廷设置的框框,寻章摘可,皓首穷经,作一篇八股,其它经世治国之道,全无涉猎。你看澧州许多秀才能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开塾设馆,教几个蒙童,一辈子酸儒寒士,冬烘先生!”
蒋念堂红着脸道:“你把读书人糟蹋成这样子,那你还读书干什么?”
蒋定章说:“翊武,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读书人要的就是这个功名。你说这些,别人也许心里明白,但大家都去应考,你怎么不应付一下,若能博取个功名,也证明蒋家子弟是兽中之龙,禽中之凤!祖宗的灵牌前,也有个好的交待,你老子整清明会,在蒋家大庙也坐个上席啊!”
蒋母也说:“儿啊,从六岁发蒙,你今年十八九了,真是十年寒窗!每天点灯焚香,熬更苦读,为的是什么呢?总不能白丁一个吧。”回想十多年在儿子身上花的心血,不禁流下了伤感的泪水,“你就不替娘老子想想?”
蒋定照不容置辩,扳着脸强硬地说:“老子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反正要去应考,就是坐也要坐在考场里!”
“我坐在那里不着一字,考个倒数第一,还不是丢了你的脸!”
蒋定照一听气急,再次蹦起来要打蒋翊武,蒋定章死死地拉住他。“狗东西!你好意思不着一字?!你打老子的脸不要紧,你对得起教你的先生?”
蒋翊武决心已定,不为所动:“爸爸,我考上秀才,您老就满足了吗?一定还会要我会试、殿试。我若按这条路走下去,一辈子就完了!”
“怎么会完了呢?功名不是越高越好么?那老戏里唱的人生两大快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蒋定章眉飞色舞地说。
蒋翊武说:“假若当今皇上英明,国家昌盛,侄儿博个功名何尝不可?可眼下,朝廷女人当权,国运不昌。甲午以来,所有的对外战争,没一场打赢,割地赔款,疆土日蹇,庚子之乱,各国索赔白银四亿五千万两!爸爸,你还说没挖俺家一块秧田角,我告诉你,我们每人都赔了一两银子!可恨的是朝廷不图变法,还抱残守缺,躺在老祖宗的成法里不思进取;戊戌之年,京城学子联名上书,要求变法,结果呢?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溅京城菜市口!六人都是有功名的,有功名又如何?还不是杀头!那谭嗣同之父谭继询,还是湖广总督。满清王朝,何曾把读书人当一回事?而今它摇摇欲坠,满地干柴烈火,只等哪里一个火星,就要燃起来。到时候,说不定就是一张废纸!许多名爵,花钱可以买到,功名现而今已经不值钱了。您说,我要这个虚名干什么?”
蒋定章听得惊心动魄,下意识起身关门,生怕隔墙有耳。“翊武,这些话,你是可以乱说的?哪个先生教你的?我要去问问他,莫教坏了我蒋家的子孙!”
蒋翊武淡然一笑:“我这话算什么,那康梁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照样在庙堂之上高放宏论!”
蒋定章听侄儿一番长篇大论,似乎理解了蒋翊武的心曲,望着蒋定照说:“兄弟,你说怎么办?老话说:鸡母不下蛋,折断腿了也不下。翊武他不想去,你我是拖不去、赶不去的。”
蒋定照气得口吐白沫,仰脸长吁,无可奈何地说:“他自己的前程,自己做主吧!”
“念堂,你还是要去考哟。”蒋定章生怕蒋翊武一番鼓动,惹得这位侄儿也不去应考了,那他真不好向祖宗族人交待了。
蒋念堂应承说:“我还是去考。”又关切地提醒道:“翊武,你刚才一番话,千万莫在外面乱讲,我们一家人不要紧,外人知道了,向州府告发,你吃不了兜着走。”
“怕他个甚!”蒋翊武不以为然道:“我又没功名可以剥夺,莫非还砍我的脑壳不成?!”
不久,澧州府如期举行州试,蒋念堂考取了秀才,蒋翊武一直呆在家里读书,尽管棚厂街就在豆笋店旁边,他也没朝前迈步一窥奥堂。(作者系国家二级作家,常德日报社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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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翊武一抹眼泪站起来说:“你以为洋鬼子来了,好送走吗?不割地赔款,他们怎会撤军离开京城?”
“割地赔款,那又怎样?又没割俺家的一块秧田角,也不要我出半两银子。”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蒋翊武失望地瞥了父亲一眼,站起来大声吼道。一般民众漠视国事,这正是他痛心疾首的原因,“我是中国人,洋鬼子踏我国土,辱我国格,毁我国器,戮我国民,难道我能象看旁人打架,不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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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4 09:2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澧州人对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和怪异行为,有一句评判:“读的书多,作的怪多。”蒋定照觉得儿子就是这种人。洋鬼子打进中国,又不止一次了,关你什么事,还一连几天在家里嚎哭。千里之外,皇上能听见吗?即便听见了,能赐你一个什么功名?这不是作怪是什么?皇上死了也没哪个百姓哭,何况只是出逃京师。
街坊邻居一定听到儿子的哭声了,保不定又在一起嚼舌根!家中出了一个这么作怪的读书人,蒋定照忧心忡忡,出去照顾生意的心情也没有了,怕人家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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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4 09:3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怕他个甚!”蒋翊武不以为然道:“我又没功名可以剥夺,莫非还砍我的脑壳不成?!”
不久,澧州府如期举行州试,蒋念堂考取了秀才,蒋翊武一直呆在家里读书,尽管棚厂街就在豆笋店旁边,他也没朝前迈步一窥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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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4 09:3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欣赏点赞写得可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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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21 15:16:4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让翊武精神鼓舞每个人奋发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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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23 10: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佳贴,为老师作品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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