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的故事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66年7月,我离开县一中回到老家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一)
天渐渐黑下来,我吃完晚饭,拖着疲惫的身子,信步来到堂兄“海哥”的家里。那时我们村里刚通上电,海哥家里灯火通明。在他家后门的阶沿窗台下面,摆着一套“补锅”的行头,炉火通红,坩埚内合金溶液翻腾,海哥正蹲在地下制作翻砂模型。
见我来了,他站起来问道:“放假了?”
我“嗯”了一声,便坐到小炉子旁边的一条马凳上,帮他拉起风箱来。见我不言语,他便继续做他的翻砂模子。
海哥虽然比我大20多岁,但我们同属于“瑞”字辈份,理应称兄道弟。他是黄埔军校第三十五期毕业生,是我们村里人的骄傲。听一些老前辈说,虽然他家是地主成分,可是在土改时,他家实际上只有20多亩薄田和一座小山林。他爷爷为了炫耀自己,每餐用肥肉在胡子上涂抹一下,然后出现在院内叔伯面前说“唉!餐餐吃肉烦死人。”大家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笑笑而已。海哥考上黄埔军校时,便与附近一大户人家女儿结了婚,堂嫂美丽贤淑,知书达礼。为庆祝海哥双喜临门,王氏宗族大开“祠堂门”,摆下100多桌酒席为他送行,每年还从“祠堂”拨出100担稻谷资助他的学费。黄埔军校毕业后,海哥先后担任过杜聿明手下的见识排长、炮兵连连长、特务营长,军衔从少尉进到少校。淮海战役中,海哥当了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不愿意继续留在部队,便回到家乡,在归阳镇的景耀中学当了一名教师。
海哥虽然风光过,但一生的道路并不平坦,他是政治漩涡的溺水者。1957年“反右”斗争时,他这种历史背景的人,很容易就成了首批右派分子,然后下放到农村,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好在他身体强壮,除了犁田耙田等技术性很强的农活外,其他活儿不师自通,队长安排他服从,尊老爱幼人随和,加上海嫂落落大方,人缘关系好,因此村里的人并没有歧视他们。
我之所以喜欢海哥,是因为他见多识广、很有学问,很有才干。他会讲很多故事,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讲得头头是道。炎热的夏夜,人们在室外纳凉,他讲的故事能解除白天的疲劳;寒冷的冬季,小伙伴们便聚集在他的房间里听他讲故事,直到大人来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家还收藏着很多书籍,我在初中阶段就从他的藏书里看完了《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线装本,还有《说唐全卷》、《七侠五义》、《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等古今中外名著,让我受益匪浅,只可惜这些宝贝也统统付之一炬了。
说起海哥的才干,他有几手绝招令我羡慕。用机械钟表的机芯发条改装成汽车、拖拉机玩具在地上跑来跑去,这对黄埔军校毕业的他来说,简直是小事一桩;他还会用铜、铝、锡等熔点低的金属废品,在坩埚里熔化后,再倒进事先做好的砂模里,就可以浇铸成学生喜爱的“饭挑子”了,这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当然,他只能利用晚上躲在家里偷偷地加工,然后由本院子的孩子带到学校去“交易”,用原料换收手工费两毛,没有原材料换也只要五毛钱。他当特务连长时进修过无线电专业,因此他还会修理、安装电子管、晶体管收音机,文革时期我下放农村后,就是从他那里学到了无线电技术,1966年安装了第一台三晶体管收音机,后来是五管、六管地加装放大级。1978年我在乡镇机关工作时,利用出差机会购买零配件,安装了全乡第一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乡亲们老远都跑到我家里来看新奇。
(二)
我默默地想着心事,忘记了往炉子里加炭,炉火渐渐暗淡,坩埚内金属溶液开始凝固,海哥笑了起来,他放下模具,加好焦炭,然后对我说:
“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我点点头。
“48年7月,我们特务连驻扎在徐州铜山县城西门的一家小院里。我记得当时战争形势非常紧张,辽沈战役后,解放军迅速集结兵力南下,包围徐州、连云港,企图占领中原地区,切断北平、天津国民党军队的退路。徐州是江苏、山东、河南、安徽军事要塞,国军将近50万兵力部署在徐州、蚌埠一带严防死守。在解放军暂短休整阶段,国军一面构筑防御工事,一面严查共产党奸细、防止内部官兵起义投诚。一天,我接到师部命令,带领弟兄们去惠源钱庄搜捕共产党地下情报人员。
“赶到惠源钱庄后,发现地上躺着2具尸体,军统行动队员正押着钱庄几名职员从里面出来,我们只是负责接管钱庄和清扫现场。随后,我带着3名弟兄来到二楼搜查,在最里面一间房间里,我们发现还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据说是钱庄老板的姨妹,长长的头发,纤细的手指,穿着一身藏青色旗袍。她站起来对我们微笑着,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哀婉的美,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弥陀佛!’,看来她是个疯婆娘。有个弟兄上前推了她一把,想把她铐起来带走,然而被我制止了。
“房间布置得很幽雅,除了木质沙发、雕花牙床和一些家具之外,靠窗台还摆放着一架钢琴。见我的眼神落在钢琴上,疯婆娘似乎在有意讨好我。只见她快步走到钢琴旁边弹起曲子来,起初是低沉慢拍,进而是高昂激扬,我听出她是在弹奏《江河水》,因为我喜欢听音乐,这支已经被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曲子,经她那纤细的指头一弄,却完全变了,变得发霉了,但是我觉得她弹的是那样的深情,既像落在深渊里的阵阵叹息,又像唤起迷途中的神奇力量,这令我愣住了。这一愣,后来让她装疯卖傻真实目的得以实现,也让我的后半生命运完全改变。我是一个国民党军官,满脑子都是‘不成功则成仁’,面对残酷无情的战争,怎么能萌发儿女情长的杂念?但是我想,这个女人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疯子,倒好象是一只动荡岁月里的羊羔,人家只不过是在弹弹曲子而已,不然军统的人为什么不抓她?
(三)
海哥一边讲故事,一边浇铸着“饭挑子”,工序有条不乱,我却听得入了迷,而且也正在学习拉二胡,钟情于《良宵》、《二泉映月》、《江河水》之类曲调。于是问道:“那她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没有抓她吧?”
“别焦急,军统不抓,我们没有理由抓她。49年1月,徐蚌会战后国民党军80万人马全军覆没,就连杜聿明也被解放军俘获。淮海战役结束,共产党严格清查战俘,对于一般士兵,愿意留在队伍的就分散编入解放军正规部队,不愿意的就发给路费遣散回家。作为特务连长,我被当作重点对象进行清查,有可能同杜聿明等高级将领一样被送进战俘集中营,这辈子就算完了。但是我又想,双方交战,各为其主,只要没有血债,就用不着害怕。
“在徐州反省管教所里,看不到硝烟弥漫的战场,省去了疲于奔命的劳累,没有了血腥屠杀的场面,我的心态倒也十分平静。有一天,管教所长把我领到审讯室。‘把头抬起来!’我刚一坐下,所长便威严地一声命令,让我猝不及防。我抬头一看,发现坐在审讯台上共三个人,其中中间那位女军官似乎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好象在哪里见过。我迅速在脑海里进行搜索,一时却没有结果。
“‘想起惠源钱庄了吗?’她轻声地问了我一句,我才猛然记起她就是那位钱庄老板的姨妹来,连声说‘对不起!误会误会!’,她向左右两人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她就是徐州共产党的地下负责人,平时以钱庄老板的疯姨妹身份为掩护收集情报,然后用钢琴改装了的电台发送情报,与城外队伍联系。那天看到我的眼睛紧紧盯住钢琴,她心里有点紧张,就以弹钢琴为由掩饰紧张心理,为何弹奏《江河水》,那是想考考我这个国民党军官的人性和良心,她在仔细观察我对《江河水》曲调的敏感程度,她还从我没有抓她这件事上发现我是厌恶战争的。在我被俘以后,她仔细查看了我的档案材料,说明我不是死硬顽固分子,于是对我改变了看法。
“‘想不想将功赎罪?’她问我,也算是对我当时没有抓她的回报。我说,你们解放军都快解放全国了,我不想在战场上再面对我昔日的弟兄们,你们让我回老家吧,我保证老老实实重新做人。就这样,我逃脱了被囚禁的苦海,回到了家乡。下面的故事就有点平庸了,我成了右派,虽不是衣锦还乡,也算一家人苦乐与共,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很满足。”
时间已经是下半夜了,炉火耀倦了我的眼睛,我想:“成功其实很简单,就是当你坚持不住的时候,能够再坚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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