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到野猪林（1）

张新泉

一、
    胡狗婆的堂客对正在吃面的男客说,“慢些吃，又没有人和你放抢。”
    胡狗婆的早餐就是这样，风卷残云，搞成习惯了，反正是软东西。吃罢，一声出去了，就出了门。
    堂客说，“你戴顶帽子踢（去）唦。六月间的红火大太阳，莫晒起火气来了。”
    胡狗婆说，“这有几下晒，走过这门前小河过桥后上街，就走街边上，就晒不到了。”
    堂客就没有说了，知道是到雷四那里去的，不远。就是屋门前到街上这一节晒得一哈，还有到了土地巷后去雷四家这一节晒得一哈。他们实际在一条水平线上，如果小河边上有路，很近的。小河边无路，就多走两个拐子。文革前，他们都不是住小河边的。老胡家住街上，雷四家住“徳大”（糕点厂）旁边。下放几年，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地方被公家用了，那时候的人一心为公，公家用了天经地义，没有半个屁放。他们就被公家安置到了小河边，自修了逼仄的木板房。
    胡狗婆走到雷四家，雷四正在为别人加工东西。
   “四和尚，东西做好没有，我拿的来了。”胡狗婆道。
    雷四停下锤錾，“你等哈，就跟你拿。” 雷四说着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小纸包。
    胡狗婆迫不及待接过，散开，眼睛像灯泡一亮。一大一小两枚金戒指光华夺目。接着一手拿一枚，放远看，收近看，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像稀世珍宝，爱不释手。“好好好，得法得法，不愧祖传手艺，得了你父亲的真传……我一百二十个满意。”说着，从内衣里拿出钱，抽出一张蓝板“毛周刘朱”百元大钞给雷四。
    雷四道，“你的原材料，两个戒指的加工费只有八十，有散的没有，（我）没有钱找。”
    “我也没有散的。这样这样，我现在也不等皮蒙鼓要钱用，个把星期后，我来拿余款。”
    “要得，那就按你讲的一个星期来拿。这个这个，给你做的，实在太大了，镇上几个先发财的万元户，也没有做这么大。你要做大，只好听你的梆梆响，我不好改折子。”
    “你莫小看我，我也算得半个万元户。比他们万元户做的大，我喜欢。宁可超前，不可落伍。小一点点，就像要小很多。不搞就不搞，一搞就要搞得客客气气琳琳醒醒……好，你忙，少陪了。”说罢，胡狗婆满怀喜悦走出门。
    裁缝胡狗婆并非阔佬，一下弄两个金戒指，一个自戴，一个是给堂客的。改革开放，有的年轻人、一些老板开风气之先，敢于穿金戴银。搞起来一阵风，钱多钱少，都想来一个。一些中老年人也纷纷仿效起来。胡狗婆不甘人后，也这样弄了。
    胡狗婆这几年弄了一些钱，不完全是做裁缝得的，打响器也得到一些。他别具一格之处，对响器具有超常的感悟力，鼓、钹、锣件件在行。抄起鼓签子，就能击打出强弱缓急五花八门扣人心弦的鼓点来；拿起钹，更出神入化；提起锣，又是奇妙尽显。不过，打钹为多，钹起的纽带作用，更吃工夫。镇上的喜丧活动，汉剧草台班子，还有打围鼓的……竟相有约，别人约他，他约别人。因此弄了一些钱，他想出去有炫耀的金东西体面些，就在牯牛山黑市交易买了金，要雷四加工。这时候金业并不发达，没有现成的金银首饰店，十多年后才有。凡戴金东西的人，这时都是由人加工打的。
    胡狗婆生于解放前的三十年代，是家中老幺。像杨老令公家八个后人八虎闯幽州，老大老二扩红时随红军走了，有几个在兵荒马乱中去向不知。家中还有三个伢，还要减少一张嘴才行，双亲大人就把他从毛家桥打发到姚家堆接给胡家做儿，从此由姓田改姓胡。

    他那时随一伙小儿在姚家巷玩，姚家大院常常鼓乐喧天，他听得入神，对响器领悟力强，由此记得不少谱儿。街上常常有响器班子敲敲打打过身，他也跟在后面走很远，耳听心记。听得多了，甚至能够听出毛病，听出他们快慢节奏的对错与否。可是他暂未成年，没有“用武之地”。搞这个的都是三四十以上的老鬼，不会要十五六岁的娃子。解放后参加服装厂，才如鱼得水。有时有喜庆活动，有时单位到广场开万人大会去，有时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都要用锣鼓家什助威。老艺人不那么利索了，他正好当道，他的爱好他的技术终于排上用场。
    真正与经济利益挂钩是改革开放后，这时人们爱热闹，经常有人请，混个肚儿圆不说，还进一些活钱。日子好过了，正应了那句俗话说的“硪浪鼓（岩石）也有翻身之日”。有了点钱的老胡抖起来了，小酒天天呷，衣服也买高档的，再不自做。钱也就基本用完。好在儿子得法不用他的。孙子读高中上大学的费用，全部捡得起。老俩口终于可以不再为钱烦愁，他要在晚年活出个人样来。
    老胡洋洋得意回去，把金戒指戴上，也给老伴戴上。老伴并未喜形于色，反而弹弦（批评的意思），要他不要张扬，还是节俭些。
    他说：“泥巴萝卜吃一节揩一节的日子过怕了？不敢用了？”
    老伴见他高兴，不好打破，不便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放稳当些！”
    胡狗婆沉下脸来不高兴了，“我这还不晓得呀。”
    吃罢晚饭，胡狗婆出去了，他先来到洋铁铺。旧友龚铁匠看到老胡手指上是一个硕大无朋的金戒指。便打趣道：“鸟枪换炮今非昔比老胡厉害哇，敲敲打打敲出名堂来了，财发得不善将呀，让人眼热呢！”
　　 “龚老烧，大哥莫笑二哥，螺蛳莫笑蚌壳，都是一窑烧的货。你也是敲敲打打的，不一样搭帮而今政策放宽发点小财。我的来路水只怕还不如你大呢，要甘拜下风呢。到时候找你借几个的时候，还望看在老友份上，莫打嗯嗔。”
　　 “看你说到哪里丢了，谁向谁借还不晓得呢。你是怕我向你借正话反说吧！不过，讲正话，你手上的那个东西可是太打眼了。常人没有什么，若是歹人注意，就会想它的框（打它的主意）呢！”
　　 “哦，你也弹弦，打那金家伙不是压箱底柜屉的，是用来戴的！你若不天天敲敲打打，也戴个才好呢。就有伴咧。”
　　 “土埋半截的，稀罕弄那玩儿，我思想解放的程度没有你高，难达到你的水平。狗婆，给你个忠告，平时身上钱别带多了，没有必要大五大十搞得膀扎腰圆目标显眼，偷儿找的就是这种主儿的岱！”
　　 “怕偷儿，金东西也不敢戴了，活人让尿憋死？以前不提这个话，是不具备条件。现在可以的时候，没有什么顾虑的。身上不装几个钱，要东西拿什么买？免费的午餐哪里去吃。偷儿嘛，我不怕。不往人堆里扎，就把我没有药诊！”
　　 “我还是觉得财不露白为好！我今天听见几个来换催壶底的女客说，昨天公路上有人放抢，一个年轻的女伢儿，戴了一个大金耳环，被一个人一把薅走了。耳朵也扯破嘎了，血淋淋的。爱乖？到转来越发丑了，破像了。解放前的土匪在山里，现在的土匪在城里。他额角上又没有刻字是土匪，如何分别得好？”
　　 “你这是夜壶里起火，我不信。而今不同上前，土匪抢犯没人包疵，犯事就请他进笼子，实在没有什么好怕的。公安局的派出所的联防队的，都不是吃素的，有的是猫儿捉老鼠。我呢，只有这么大个鸟儿，就只做这么大个窝儿。不然，我袋儿里还想多装几个，充回阔佬呢！”
　　 旧友见老胡不进油盐，不便再劝。有福之人，时来运转，强盗不打他的主意也未可知，倒是自已多虑了。
　　  一年过去，果真无事。老胡优哉游哉，不时随响器班出发，捞些外快。不捞外快的日子，就邀三朋四友，上午上茶馆喝茶，下午就自已呆在家里看书，晚饭后则去堤上散步。
    可是，身体素来健康的老伴却出事了。开始没有查出究竟，以为是些小毛病，吃点药就能解决问题。哪知几副药服后，不轻反重，火上加油。到大医院一查，方知大事不妙，肝癌晚期，任是一番忙活，已经回天泛术。
    弥留之际，老伴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狗婆，我不能给你打伴了……你要自己管好自已……人前不要充大脑壳，不要搞出一个几得有钱的势口来……晚上散步要有人同行，单身外去，年纪大了销人不开，你又喜欢带钱，危险到了只怕还不觉得……不买大宗东西，身上一揣几百实无必要……”
　　 “好，依你的！以后出门，就只带张把工农兵零用，大票子就锁在家里。”
　　 “这就好。上个月听到传言……老钱作废换新……你要留意，别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你放心，这是不会大意的，不会有误。”
　　 老胡与病怏怏的拖声咽气的老伴讲了一会。老伴已喘做一团。想到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及将阴阳两隔，老胡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两天后老伴撒手西归。吊孝坐大夜的那天，亲朋好友来了，左邻右舍来了，一些熟人也来了。老胡没有女儿，四对儿媳对四方来宾打着招呼，老胡却呆在响器班里打钹，沉浸某中，难以自拔。
    不知道的以为他好不晓事，客人来了招呼不打，却庆幸老伴死得好，这时候打什么钹呢，应该哀号才对哇。知根底的才知道老胡是以自已的方式为老伴送行。并无他意，不是兴灾乐祸死得好。
　　 此后一年里，七十岁的老胡住在笫二个儿子家里。老二在老街开个裁逢铺子，离得近便，方便照看。老胡恪守对妻子的承诺，极少带着大把票子外去，也不独自到偏僻的地方逗留，晚饭后的散步自行取消。
    待愁绪消弥，想参加响器班的活动时，却是风光不再更新换代，响器已被西洋乐器取代，由红红火火变得冷冷清清，极少有人问津锣鼓家什了。阎王老儿一时还不让他打迁移，还要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没有事做，尽享清闲也不是路。
　　 于是，又按老法码办，再来茶、书、步三管齐下。上午还是和一些合肆的喝茶去，下午呢，还是看书。侦破的，武侠的，古典的，现代的，逮到什么看什么。自家的看完了，就找外甥女婿借。晚饭后就和人散步。
    外甥女婿书多，够他一饱眼福。一星期前，老胡拿一部《水浒》。青年时代已经看过，现拿来重温。书内人物多，容易张冠李戴。现正好复看明白。不过昨天看的时侯，把上册丢失了。
    那会儿正看到野猪林一节，林冲遇害野猪林鲁智深来救之时，一时尿急，去后面解溲。出来，放在门前凳子上的书却不翼而飞。就那么两分钟书没了。上下张望，没有看到可疑人。
     老胡自言自语道，“是哪个剁脑壳的烂手爪子的拿的呢？若是熟人使确包（开玩笑），就请快些给我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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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旺成 发表于 2022-7-27 0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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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渡源 发表于 2022-7-27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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