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老父遗物里那几十份入党申请书底稿,不由肃然起敬......
闲暇时,爱翻翻家里那些旧物件,其中蕴含着许多历史的沉淀。党的百年华诞在即,全社会掀起学党史、颂党恩、跟党走热浪。初夏之夜,家人们正在辅导孙子做作业,我则翻出了已故老父的一袋资料,想在其中重温一个年近百岁普通党员的求索史记。
打开赭黄色的纸质文件包,看到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随意一翻,看到1984年某月某日记下的这样一段文字:今天,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我终于举起右手,念出了一辈子最神圣的誓词。笔迹苍劲,龙飞凤舞,想必笔者此刻心情万分激动。我记起来了,那是老父过59岁生日前不久的日记。
老父59岁那天,老妈在任教的望羊小学亲自主厨办了个家庭生日宴会,意味着祝贺他进入花甲之年。上桌之前听说老父不久前如愿以偿加入了共产党,恰好前二年是建党六十周年,我便对老父说:您和组织一个进了六十,一个早已满了六十,都是花甲老人了,在此,我向你们一起恭贺花甲大寿。我和老父对话历来没大没小的。或许是父子性格相似,抑或是我受出身牵连小学毕业就失学的缘故,有些成年积怨,经常在不经意间挪揄老父某些暗淡历史碎片。
民间历来有“男做进,女做满”的风俗:男性在进入整周岁的那年做生日,女性在满整周岁的那年做生日。“进”就是进入。十整数的生日,“十”为满数,因“满招损”的道理,男子的生日要提前到“九”做生日,“九”谐音“久”,以期长寿。而男性还做“三十六”,就因为“四九三十六”,谓之“暗九”。女性做十整数生日,是因为女属阴,阴可以满;而男属阳,“阳”不能满。因为满招损, 而且九比十吉利, 所以男的做寿都是提前到59、69、79岁做60、70、80岁。
老父鹤发童颜,满面春风,听着我这话中有话的贺词毫不在意,端着酒杯笑道,祝贺我是假,讽刺我是真,但我很高兴。步入花甲之年,实现平生夙愿,今天我得多喝几杯。
老妈担心我的言辞让大家扫兴,把我喊到一边数落我道,你别这样阴阳怪气,你老爸年轻时还是很威风的。骑着大骡子,穿着黄军装,挎着驳壳枪,协助解放军剿匪反霸,征粮土改,风风火火地一天走几百里地,南下工作队领导都很器重他的。你把老爸的个人自传看看,你就了解这几十年来他很难的,他也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快三十岁了,我一直对于老父的人生经历一知半解,只知道他长期背着历史不清的沉重思想包袱,默默无闻地当了大半辈子乡村教师。由于他的所谓历史问题,我在小学毕业后,就被排斥在校门之外,不得已当了三年铁匠童工。除了这次受到的人生打击,后来在要求进步等等很多方面也免不了遭人歧视。因为这些牵连,使我从小就对老父有着满腹抱怨,父子间经常三句话不投机就要红脸。国家改革开放以后,他才被组织认定为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如今又接受了他坚持写了多年的入党申请,让他在步入花甲之年如愿以偿。老妈的一席话,使我产生了认真阅读老父自传的兴致。
他的自传是组织上要求写的,全文两万余字。他的中文功底很好,读他的自传很像在看一部历史小说,不愧是当年九澧中学的学生会主席,是被湖北农学院和南京警官大学等三所大学同时录取的大学生。
1952年父亲在石门县人民政府西北办事处(磨市)27岁
这部历史小说的主人公出生在与湖南雄黄矿毗邻的白羊山王家长湾,兄弟姊妹六人,家贫难养,自幼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富裕叔父,才获得日后的求学机会。而当高中毕业报考高等院校之际,继父声称人老年迈,再也无力提供每年十几担桐油的高昂学费,要求他回乡成家立业。这时,幸有他的同窗挚友、民国中将唐荣阳的遗腹子唐自武慷慨资助,才让他在汉口一连进了三个考场,并且全部考中。当时已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三年,国共两党在北方鏖战正急,中国向何处去成了摆在人们面前一个难解的命题,大多数考生自然只愿选择自然科学专业攻读,而其它两所大学必须缴纳很高的学费,老父显然只能忍痛放弃,无奈踏进了南京中央警官大学校门。
两年后,老父被该校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发展成为积极分子。当人民解放军总司令部发出向全国进军的号令之后,警校地下组织根据上级部署,动员了几十名进步青年返回各自家乡,参与本地的迎接解放活动。警官大学根据上级部署是要求全体师生撤往台湾的,如果擅自离校必遭严厉处置。老父和他的几位湖南同窗冒着生命危险,乘校方不备,换上便装爬上火车车顶,一气潜回长沙,然后辗转回到石门县城,秘密见到了本地地下党领导的“民主青年先锋队”(简称“民先队”)负责人龚道平。此后,老父多次冒着杀头危险参与“民先队”的地下革命活动,一直到解放军南下石门工作团抵达石门。从石门县全境解放到1958年大跃进这段时间里,老父先后参与了征粮、剿匪、土改等等建政工作,担任过民政助理、政府秘书等要职,他与民先队龚道平被县政府西北办事处领导张琢视为得力的左膀右臂。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位南京警官大学的地下党领导在动员大批学生回乡参加革命之后,不幸被捕牺牲。老父受组织委派回乡参加革命的身份得不到有力证明,所以组织问题一直迟迟得不到解决。张琢书记多次面有难色地对他说,真是委屈你了,多年来出生入死地配合我们工作,我们却连给你作介绍的胆量都没有,惟望担待,惟望坚持,相信时间会证明你的忠诚的。老父毫无怨言,继续埋头苦干,坚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然而祸不单行,时光来到“反右”那年,老父的九澧学友龚道平与上级领导在处理几个棘手的问题上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被划入右派行列,接着因为发表更激烈的不满言论,竟然被送进了劳改农场。如此一来,老父在石门县西北办事处入党的希望彻底泡汤,翌年干部下放,老父选择了走进教育阵营,被就近安排到磨市完小教书(那时干部下放有三种选择,回乡,能吃饱;财贸,近物资;教书,纯清贫)。
老父走上讲台如鱼得水,多次被联校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1965年,他以本土一位早期革命者的英勇事迹为蓝本,牵头创作话剧《东山红日》,到临近十几个公社巡回演出,产生了良好的轰动效应,并得到了县委宣传部领导的充分肯定,很快,他被列入新党员的发展名单。可惜的是,一年后文革爆发,他的历史问题死灰复燃,不可避免地被划归牛鬼蛇神行列(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早就对美蒋潜伏特务恨之入骨,得知老父有潜伏特务嫌疑,居然多次悄悄地翻箱倒柜,变态地希望搜寻出暗藏的秘密电台和无声手枪)。老父被停职接受组织审查,直到1969年才转为人民内部矛盾。尔后又到东山峰五七干校继续接受教育,直到1971年冬季才被宣布彻底解放,分配到位于东山峰北麓的中岭中学任教。从此,老父的人生旅途基本平安无事,直到退休,他以教书育人为本,虽须发全白,仍乐此不疲,十几年间,几乎年年都能捧回市县先进奖状。当然,最让他感到惬意的,是落实了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干身份,加入了梦寐以求的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还担任了首届县政协委员。
退休前后几年间,老父的社会地位在一定范围内异常飙升。原来家中亲友往来寥寥无几,有段时间竟然络绎不绝,某些从未谋面的也登堂入室,把酒言欢。来的都是客,端茶递水,做饭待客,把我老妈忙的牢骚满腹。起初我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不就是落实个老干退休待遇、当了个开开会鼓鼓掌的政协委员吗,无职无权,又帮不了人家什么,这么扎堆虔诚拜访是何企图?不久我才明白,他们大多是来求一纸证明的,只要老父证明某某是在十月一日前参与迎接解放工作,就可堂而皇之步入老干行列,在工资待遇等方面与其它阶层有着很大区别。然而据老妈透露,对于这些不速之客,老父始终坚持着热情接待,一字不签的八字原则,渐渐地,那种不正常的宾客盈门现象归于平静。
重温老父退休前的人生经历,似乎渐悟出老父花甲入党的思想脉络。老父曾经在家里屡屡声称,我早就在思想上入党了。平素也耳闻他的几位老友谈论过他的求索历史:老父出身贫寒,为人耿介仗义,学业成绩优秀,在九澧中学就读时期就是思想开明的学生,曾被学友推荐担任学生自治会主席。去警官学校读书纯属无奈之举,他是在寻找合适时机报效祖国。而当被警校地下党组织发现之后,他如同迷途羔羊一下子看到光明,于是义无反顾接受了组织的委派,毅然潜回家乡投身革命。回乡以后,他多次经历生命危险,为新生政权建政工作兢兢业业效劳出力。在漫长的人生路上,他一直崇拜党的领袖,坚定政治信仰,从不怨天尤人,从不退缩徘徊。
我继续在文件包里检索,又发现一卷包裹在牛皮纸信封里发黄的纸张,打开翻阅,竟然全部是历年来的入党申请书底稿,除了被当作牛鬼蛇神审查的那四个年头,居然有31份。这就是说,他从24岁开始。一直写到59岁,几乎一年也没有间断。看到这几十份入党申请书底稿,我不由肃然起敬,眼眶倏地被热泪湿润。耳边有一首歌在不停回荡:追寻,我生命的那份纯真,心中抹不去的那一片云彩......
附注:作者父亲王勋斌,1925年出生石门县原望羊桥乡白羊山村,1949年3月参加石门县地下革命组织,后在石门县人民政府西北办事处工作,1958年转入教育部门直至离休,其间1981年被市委组织部认定为建国前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1984年在望羊中学加入共产党,同年被当选为首届县政协委员,2016年病逝,享年91岁。
(本文作者为石门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退休干部,撰于2021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