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古体诗的写作

涔阳老客

  当前大家写诗多是律诗，其实古体诗更有味道，学起来也更难一些。我希望律诗、词学得差不多了的朋友，不妨学学古体诗的写作，以使自己的诗词水平更上一层楼。下面是我在一个诗词学习群里陆续发的一些东西，可供想学习古体诗的朋友参考。

一

  古体诗的写作，当前介绍古诗词写作的读本不少，但于古体诗写作大多涉及不多，也不很深入。今人写诗（此不及词曲）仍以律诗为主，写古体诗者很少，大概因为不得要领而不为也。安乡诗社（深柳诗社）刚建立时，安乡老干部诗协出了一本《百友吟》的诗集，把不合律的诗统统归入古风，我以为是错误的。因为古风也即古体诗并不仅仅是不合律的五七言诗。由于当时对古体诗（古风）也没有学习得很深入，故未能讲出所以然来。记得当时熊兴炎老师就强调了古风要用三平调、三仄尾。其实也仅说出了古体诗的特点之一。那以后很长时间，全市将不合律的律诗归为古风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至今仍有个别地方这样处理。是遭到了行家的批评的。
  我最初学写古体诗，也只是把握了两个基本点：一是尽量不用律句，二是用韵宽泛，读起来押韵即可，其他的基本不太顾及。然读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论述古体诗详尽而周到，计有每句字数、用韵、古体诗的平仄、古体诗的粘对、古诗的对仗、古诗的句式、古诗的语法，以及入律的古风、古风式的律诗等多个方面。对于唐代及以后的诗人写作古风，其中格律上最重要的，一是“以避免入律为原则”“越不像律句就越像古句”。二是“以不用对仗为原则”，但是“虽不拘对仗，却也不避对仗”。三是常用三仄尾、三平调。论及古体诗的语法，王力先生有句话一言以蔽之：“古体诗的语法，几乎完全是古代散文的语法。”他还说：“凡写古风，必须依照古代散文的语法，若运用散文中所无，而近体诗所有的形式，就可以认为语法上的律化。”此所谓“以文笔为诗”者。这一点却往往是我们忽略了的。后来苏东坡以文为诗，即是将古体诗的规则用到了近体诗和词上。如他的《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七律《初到黄州》：“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辛弃疾、刘过更用词牌写书信，是将散文笔法在词中用到了极致。如辛弃疾的《贺新郎》末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纯粹的散文笔法，在词中别具一格。李清照若读了，恐怕要哭上大半天的。
  近读徐晋如《大学诗词写作教程》，其论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的作法，概括了近体诗定型后，诗人们写作古体诗都通过三种方式与近体诗区别：一是每句的后三字故意与近体诗的三字脚不同，即所谓三仄脚、三平调者。二是故意在该粘的地方不粘，该对的地方不对。三是可以用仄声韵，也可以转韵。这应该是在格律上与律诗最明显的区别了。然而，他还指出：“五言古风，一般篇幅较短者直赋其情，或比兴寄托。”举李白“秦王扫六合”为例，“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开篇直抒胸臆。“何雄哉”三平调。“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不与上句粘，第二句非律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雄才。”两句单独看是律句，然不相对。“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出句平收，不符合律诗规则。如此等等。末句“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均努力突破律诗规矩。五言古诗较长者多叙事，夹以议论。无论长制还是短篇，均已高古雄浑为正格。词句不妨质朴，亦不妨以文为诗。至于七言古诗，又分七古和歌行，二者作法有所不同。歌行者，重在放。姜夔曰：“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即歌行是情绪的充分迸发，一气盘旋直下，流转奔逸，势不可当也。如李白的蜀道难、梦游天姥等。七古则散文笔法突出，多以文为诗。如韩愈的《山石》：“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照来所见稀。”“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均为典型的散文笔法。欲学古体诗，当从这些古诗大家的作品学起，反复研读，反复吟诵，庶几有所得，然后试笔。


  我们上次提到，徐晋如认为，五言古诗的作法“篇幅较短者直赋其事，或比兴寄托”，那是讲以抒情为主的。“较长者多叙事，于叙事中穿插议论、抒情。但不论是短制还是长篇，均以高古雄浑为正格。要有间气，有风骨。词句不妨质朴，亦不妨以文为诗，多加议论。”至于是否一定要高古雄浑，我觉得倒不一定。高古雄浑者，多见于抒情诗。叙事诗则不见得。如著名的《孔雀东南飞》（又作《焦仲卿妻》）就非雄浑，只能说是苍凉罢了。所谓高古，除了以文为诗，无非就是多用秦汉时语言词汇，常常来点之乎者也矣焉哉，以及语法上多用古制，如宾语前置，便就高古了。如他所举李白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首二句以文为诗，尤其虎视何雄哉一句纯粹古人语言。雄浑、间气、风骨都有了。他分析李白这首古风，首二句总起，势如万仞之山。接下来八句皆赞扬始皇的功绩，跟着用四句作转折：“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刑徒句讲始皇劳民伤财，采药句结到心哀，就从赞扬转入批判。又接下来八句，射鲸，而“长鲸正崔嵬”“扬波喷云雷”。徐市载童男童女去寻不老药，却一去不返。最后两句“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无情地讽刺了秦始皇。全诗层次井然，前后对比，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而杜甫的《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则以书信的方式开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就是以文为诗。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杜甫自述少年有为，诗文可敌扬雄和曹植，李邕和王翰都来求交。自以为可登要路津，可致君尧舜。然而“此意竟萧条”，“骑驴三十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是第三层。接下来三个层次叙虽见天子而仍不得重用，十分愧对丈人的的厚意，表达自己或“东入海”，或“西去秦”，总值表达对长安的失望。最后宕开一笔：“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五古叙事诗，起于西汉，最为著名的莫过《孔雀东南飞》《木兰诗》了。杜甫《北征》、“三吏三别”都是叙事诗，当然包括七言古诗。写古诗要有古诗的味道，除了我原来说过的那些特征，格律的特征，语言的特征，还要注意的是叙事的方法要学习古诗叙事的方法。可以先多读汉代的古诗十九首，然后多读杜甫的叙事诗。徐晋如在《大学诗词写作教程》里具体分析了杜甫的《北征》和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主要从结构说起。《北征》共七十韵，他分为赋起和十八结，即开头与十八段，细述了每一段在结构上的作用，并不时指出所用方法。对李商隐的一百韵也是这样，都值得认真细读。

涔阳老客

  下面我以自己的几首古体诗做些现身说法的说明。


   《山果之歌并序》
  日前网上热传一帖：《我叫山果》，叙京城阿婆赴云南元谋旅游，车上遇一女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容貌娇好而脸有菜色，肩负满筐核桃。询之，为母病筹药资，昨步行山路数十里，夜宿山洞，仅藏薯饼聊应两日之饥。阿婆闻之恻然，遂代为叫卖，旅客纷纷解囊。复有民工数人赠款，阿婆亦赠新衣。女孩热泪盈眶，口讷不能言，临去再三致意。车将行，尤滞留窗口，惟道“阿婆，我是山果……”阅文至此，余已老泪纵横，情不能已。国中如山果之贫且善良者多矣乎！遂走笔为歌，为山果们一恸，亦望为政为商诸君少留意焉。
阿婆旅游去，列车正西驰。
车停沙窝站，群童挤车梯。
中有垂髫女，竹篓等高低。
乱发拂垢面，灰土染鹑衣。
声声“阿婆好”，怯怯小步移。
趑趄不敢近，窃因身沾泥。
稚肩荷重负，辍学欲何之？
自言十三岁，家住深山里。
阿爸勤劳作，犹不供炊米。
母病卧蓬席，尚需我护理。
山中采核桃，城里换药资。
山路五十里，昨夜石洞栖。
清泉咽薯饼，聊应两餐饥。
天明登车来，所幸未误时。
核桃价几何？自产价自低。
十只两毛五，母嘱不敢易。  
阿婆不忍听，笑语带嘘唏。
当车代叫卖：“核桃真便宜！”
人人争相购，女儿双泪垂。
民工捐薄款，阿婆赠新衣。
须臾下车去，窗前犹泣涕。
泪眼望阿婆，口讷语迟迟。
只云“我山果”，此生长相忆。
新装不忍试，留作嫁时衣。
阿婆闻此语，愀然难自持。
酸风吹眸子，哽咽无一辞。
车轮撞心扉，心中鸣长笛。
我闻山果事，老泪双淋漓。
走笔且为歌，唱与世人知。


  这首《山果之歌》大家以前应该读过。首先从语言上说，一开始的序言就努力用文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容貌姣好而脸有菜色，”这是原来网上的文章里没有写的，是我根据当时情景的合理想象，然后用文言词汇娓娓道出，先引起读者同情。文中“询之”“聊应两日之饥”“闻之恻然”“口讷不能言，临去再三致意”“少留意焉”，等等，均用文言词汇及语法。行文至此，我自己往往忍不住鼻酸。相信能打动读者，促使其马上读下去。
  诗中，我是当代语言与古文词汇交相使用。像徐晋如那样纯用古文、古典，我不会，再说也容易导致读者读不懂，就失去了打动读者的意图。如头四句基本是当代语言，不过雅化而已。接下来四句就是文言了。“垂髫”“等高低”“拂垢面”“染鹑衣”皆是。后面亦多有文言词汇，大家自己去体会。
  诗中有的地方有意不用律句，但也不刻意去完全避免律句，也就是说既有律句，也有非律句，但非律句多一些。如开头四句均非律句，后面的诗句，有的虽然单句看合律，但是有上下句失对，上下联失粘的情况。这些都不是写作时有意为之，而是随手写去，写完后回过头去看有无完全合律的句子，如有，适当调整个别字词使其不合律。
  全诗可以分为8段或9段。前四句是开头，按徐晋如的说法是赋起。“中有垂髫女”至“窃因身沾泥”为第二段，所谓一结，写初上车的山果，从衣着、神态、言语写出她的穷酸而又善良。然后用阿婆的问话作转折引出山果远道登车买核桃及其原委。是为三结。“自言十三岁”至“所幸未误时”为四结。写山果远道而来，为卖个好价钱而登上火车，为了省钱夜宿山洞，仅以几个红薯饼作为两天的粮食。这么小的年纪，这么远的山路（五十里），自然引起人们的同情，于是就有了旅客纷纷买核桃，乃至捐钱捐衣。接着用阿婆的询价引出女孩的回答，凸显其质朴，是为五结。由此进一步引起旅客的同情。“阿婆不忍听”至“阿婆赠新衣”为六结，写阿婆和旅客的善举。“须臾下车去”至“心中鸣长笛”为七结。这一段也可分为两节，以“留作嫁时衣”为分界，前述山果，后言阿婆。最后四句是作者的感叹，以将读者的情绪引向高潮。

涔阳老客

  今天来看一首我写的七言古诗。


   哭车祸丧生幼童
近年来数见幼童轮下丧生，为歌痛哭
嫩嫩花苞车碾碎，模糊血肉模糊泪。
呀呀幼童欢欢仔，黑轮过处血溅飞！
攘攘车流熙熙人，驱钢驰鉄竟何为？
桌上围城砌正乐，街边纸牌揭复推。
孤魂一缕尘下泣，阿爸阿妈疼啊喂！
阿爸挣钱为谁用，阿妈厨下为谁炊。
不怨孩儿大不养，
只怨车多轮快人多心害不见孩儿道旁蹒跚颤巍巍！
注：害，妨也，危也，患也。《左传·桓公六年》：“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

  《哭车祸丧生幼童》是我那几年经常看到新闻报道有小孩被车辆碾压，心疼不已而写的。有一天见到一则新闻，父母街边打牌，不足两岁的孩子在一旁蹒跚，被车辆压死。于是禁不住写下了这首诗。
   诗题当然不是仅哭这位幼童而已，是对所有被车辆碾压的幼童的祭文，是对无心的父母、草率的司机的血泪控诉。这是以事抒情的写法。简单的序言以“数见”二字表明这种惨事已非偶然，“为歌痛苦”则以饱满的情绪引出下文。
  全诗可分三段。前四句概说幼童遭遇车祸。“嫩嫩”二字突出儿童的幼小，以“花苞”喻幼童凸显对幼童的怜爱，与其父母的对他的忽略形成强烈对照，于是“车碾碎”就成了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成年人的控诉。一开始即灌住了饱满的情绪。第二句连用两个“模糊”，长歌当哭。第三句以生动的语言形容幼童的可爱，反衬车祸的可恨，所谓以欢衬悲。第四句用“黑轮”咀咒粗心的司机，让这种情绪达到高潮。而“攘攘车流熙熙人，驱钢驰鉄竟何为”两句，上句句式与“呀呀幼童欢欢仔”全同，是一种强调，再接上“驱钢驰铁竟何为”，就是对在人群中开车仍不减速的斥责。这首诗不仅是痛幼童，更是恨置交通安全于不顾的司机！
  接下来四句是控诉孩子的父母或家长。前面写悲，第五句写乐，益显其悲。“孤魂”句拟幼童的哭诉，使情绪进入高潮，尤其是拟写的“阿爸阿妈疼啊喂！”我自己写出这句时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相信能强烈地感染读者。接下来用孩子的口吻向成年人发出灵魂的拷问，最后以一个21字的长句结束全诗，达到一种血泪控诉的效果。这个长句中又用暗韵，即“车多轮快人多心害”，使句子具有强烈的感情。
  写这首诗时并未十分顾及格律是否合乎古诗要求。写完了看，前两句是合律的，但用的仄韵。后面基本都合乎古诗规矩，有三仄尾和三平调。语言也基本是文言。最后的注释是为了让读者理解“人多心害”中害字的意思。从这段古文的意思理解这个“害”字，需从害即患去理解。什么是当前的患？意图发人深思。

涔阳老客

四    习古诗之三《十三仄韵和野叟》 忆昔网易游，古藤常恻恻。 吟诗浑不知，平仄多萧瑟。 中有野人闲，悬钩钓日月。 兴来啸几声，其势惊河岳。 莞尔说当前，三言复两拍。 就其习古诗，常出打油诀。 随手写新词，俏皮忍不得。 和诗三十首，刷板五百帖。 忽忽不意间，中年分南北。 各各处一隅，常常思相得。 何时涨春水，送我去会稽。 黄酒味虽浅，对床不知夜。 三坛犹未足，不觉东方白。   这是我十几年前的作品。当时对于写古诗还不甚了了，所以故意用仄韵。显然受律诗影响，对仗还较多，但是律句已经很少了。全诗可分四段。前四句为一段，从自己学诗写起。接下来六句写野叟的诗词造诣，为第二段。又六句为第三段，写跟着野叟学诗，大有长进。最后为第四段，抒写和野叟结下的友情，期望能够会面。   这首诗当时在网上临屏写成，也没有太多的考虑和讲究，几乎是一气呵成。现在老了，思维不如以前了。不知道是现在写诗比以前谨慎了，还是脑子坏了。   除了格律基本符合古诗要求，这首古体诗有两个特点。一是以文为诗。如“忆昔网易游，古藤常恻恻。吟诗浑不知，平仄多萧瑟”，“其势惊河岳”“莞尔说当前，三言复两拍”“就其习古诗”“忽忽不意间”“各各处一隅”“黄酒味虽浅，对床不知夜”等等，都是以文为诗的句子。第二个特点是大量用古文辞。恻恻、浑不知、悬钩（不说垂钓）、莞尔、三言复两拍、忽忽、各各、相得、对床不知夜、不觉东方白，都是古诗文中经常出现的词语。所以这首诗有浓浓的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