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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州司马刘禹锡（21） 机汲记（1） 刘禹锡
沅江，江水沄沄
按 刘禹锡被贬谪到朗州的第二年（806），刺史宇文宿在紧靠沅江的招屈亭旁边给他安排一套住宅。虽近大江，但因城墙阻隔，用水极为不便。入住不久，一位工匠推销他装置的汲水机。文中详细记述工匠如何观察地势，然后架起竹竿，设置汲水机，转动后从高空引水，再通过竹竿流入宅中。从此解决了全家用水困难。作者回想未用汲水机时，手提肩挑，全家“视水如酒醪之贵”的情况，禁不住对这位能工巧匠发出赞叹，并由此引起一番感想，认为“人之智”可以克服“阻艰”，改变现实。又从流水适应机械“合而同工”的道理，说明对任何事物都应知其“所以然也”;如一切都墨守旧规，“盗其古先工之遗法”，就不能有所创造。文章通过赞扬这位工匠在技术上的创新精神，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改革社会的愿望。本文叙事说理从个别到一般，议论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富有哲理，给人以启迪。 【原文】 濒江之俗，不饮于凿而皆饮之流（2）。予谪居之明年（3），主人授馆于百雉之内（4），江水沄沄（5），周墉间之（6）。一旦，有工爰来，思以技自贾（7），且曰：“观今之室庐，及江之涯，间不容亩（8），顾积块峙焉而前耳（9）。请用机以汲，俾矗然之状莫我遏已（10）。”予方异其说，且命之饰力焉（11） 【注释】 （1）文中有“予谪居之明年”，当元和元年（806）作于朗州。机汲：用机械汲水。 （2）濒（ bīn）：靠近，接近，临近。凿：井。《艺文类聚》引《帝王世纪》：“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流：江河。 （3）永贞革新于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失败，九月，刘禹锡贬连州刺史，后贬朗州司马。“谪居之明年”，为元和元年（806）。 （4）主人：指朗州刺史宇文宿。授馆：为宾客安排宿舍，这里指安排住处。《周礼·环人》：“掌送逆邦国之通宾客……舍则授馆。”百雉（bǎi zhì）：城墙。指城墙的长度达三百丈。是春秋时国君的特权。雉，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5）沄沄（yún yún）：水流汹涌貌。《楚辞·九思·哀岁》：“流水兮沄沄。” （6）周墉间之：周围的城墙把江水隔开了。墉（yōng），城墙，高墙。 （7）以技自贾(gu)：用自己的技能谋生。自贾，自售；贾，卖。 （8）距离江边，不到一亩地远。 （9）积块：大地，土堆。峙（zhì）：耸立；屹（yì）立。这句话的意思是：只是高耸的城墙挡在你面前罢了。 （10）俾：使得;矗然之状，高耸的样子，此指城墙；遏：阻隔。 （11）饰力（chì lì）：尽力。饰，通饬。《周礼·冬宫》：“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陆德明释文：“饬，勤也。” 【试译】 江边人的习惯，不是从开凿的井里取水，而是都从河中直接取用。我被贬朗州的第二年，刺史宇文宿在江边不远的地方，为我安排了起居休息的地方。只见江水滚滚，住所四面用低墙把住处与江分隔开来。一天早上，有一位工匠来，想把他取水的技术转让给我，说：“看您居住的房子，到江边虽距离很近，但是高耸的城墙挡在你面前了，因此请安装机械来取水，从而使那矗立的土石不能阻挡我们！”我正惊异于他的建议，但还是委派他尽力来做这件事。
【原文】 工也储思环视，相面势而经营之（1）。由是比竹以为畚（2），置于流中，中植数尺之臬（3），辇石以壮其趾（4），如建标焉。索绹以为縆（5），縻于标垂（6），上属数仞之端，亘空以峻其势，如张弦焉（7）。锻铁为器，外廉如鼎耳（8），内键如乐鼓（9），牝牡相函（10），转于两端，走于索上，且受汲具。及泉而修绠下缒（11），盈器而圆轴上引，其往有建瓴之驶（12），其来有推毂之易（13）。瓶繘不羸（14），如搏而升，枝长澜（15），出高岸，拂林杪（16），踰峻防（17）。刳蟠木以承澍（18），贯修筠以达脉（19），走下潺潺，声寒空中。通洞环折（20），唯用所在。周除而沃盥以蠲（21），入爨而锜釜以盈（22）。餁餗之馀（23），移用于汤沐（24）；涑浣之末（25），泄注于圃畦。虽漫涌于庭，莫尚其霈洽也（26）。 【注释】 （1）储思：集中心思，专心致志。相(xiang)面势：观察地形。 （2）比竹以为畚(ben)：把竹筒排列起来做成簸箕状的器具。比：编次。畚：畚箕。 (3)中植数尺之臬：中间树立起几尺高的标竿。臬：木杆。 (4)辇石以壮其趾：运来石头加固其根部。辇（niǎn）：古代用人拉的车，后来多指皇帝、皇后坐的车。 (5)索綯(tao)：绞作绳索。《诗·豳风》：“宵尔索綯。”縆(geng)：粗绳。 (6)縻(mi)：系缚；标垂：标竿顶部。 （7）张弦：拉直的绳子像张开大弓的弓弦一样。 (8)外廉：外侧。 (9)键：轴；机关。 (10)牝(pin)牡相函：牝牡，指键与键孔。相函，相套合。凹的部分和凸的部分互相配合。 (11)及泉而修绠(geng)下缒：到了江面的位置，将连接汲水器的长绳放下去。泉：指江流。 (12)建瓴(ling)之驶：(犹如)高处往下倒水那样快速。建，倾倒;瓴，盛水的瓶子。 （13）毂（gū）：车轮轴，代指车。《汉书·冯唐传》：“臣闻上古者遣将也，跪而推毂。” (14)瓶繘(ju)不羸(lei)：汲水器和绳索不受损坏。繘，绳索；羸，毁坏。《易·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疏：“繘，绠也。虽汲水至井上，然绠出犹未离井口，而钩羸其瓶覆之也。” (15)枝长澜：分出一股长流的水。枝：分取。 (16)林杪(miao)：树梢头。 （17）峻防：高堤。 (18)刳蟠木以承澍(shu)：挖空根干盘曲的木头盛水(即做一个木槽接水)。刳，挖空。澍，时雨，指被汲上来的江水。 (19)贯修筠以达脉：贯，打通（竹节）；修筠（ yún），修竹，长竹。筠，竹子的青皮，借指竹子。脉，血管，此处指输水管。连通长竹管让水流通(把竹管连接起来当输水管)。 (20)通洞环折：周旋曲折，四通八达。 (21)周除而沃盥(guan)以蠲(juan)：(水)环绕台阶前，可以用来洗净手脸。周除，绕阶。沃盥，洗手洗面。蠲，免除。 (22)入爨(cuan)而锜（qí）釜以盈：引入厨房可以满足烧饭之用。锜釜，锅。 (23)饪(ren)餗(su)：烹煮食物。饪，烹饪；餗，鼎中食品。 （24）汤沐：沐浴。 （25）涑浣（sù huàn）：洗涤，涤除。 (26)虽瀵(fen)涌于庭，莫尚其沛洽也：即使庭院里有泉眼出水，也比不上它的到处都是水啊。瀵，泉水涌出。沛洽，充沛便利。 【试译】 这个工匠拿出所有的智慧来，四周观察，鉴别面前的地形，来设计安排汲水机械。于是编扎竹子作为畚箕，装上石头放置在流水中，中间树立有数尺高的标竿，用车拉来石头加固它的底座，如同建立了一个标志。手搓绳子，编为更粗的绳索，系在标竿的下面，向上连接数丈高的标端，横贯在空中并形成紧绷的态势，如同拉直的弓弦一样。又把铁铸造成相应的器具，外侧像鼎的外形一样，内部有锁簧控制，整体像奏乐的鼓，各部件有公母榫连接容纳，两头能够转动，在粗绳上滑动，同时挂上取水的容器。要取水就放长绳子使容器移动运行灵巧自如。装水的瓶子和粗大的绳索的功能都不变弱，（始终）就像相互用力争斗一样而上升。这套机械分取了长河的水，在高岸之上空运行，轻轻拂动高高的树梢，飞越高起的堤坝。又挖空桃木作为容器在下边接水，贯通长竹使江水从中畅流，流水潺潺而下，水声带着凉意传于空中。贯通的竹子有的环绕有的转折，都可适用于想用的地方。即使有泉水漫在庭院中，也不能超过这样的充沛周到而广泛。
【原文】 昔予尝登陴（1），撊然念悬流之莫可遽挹（2），方勉保庸（3），督臧獲（4），椐而挈之（5），至于裂肩龟手（6），然犹家人视水如酒醪之贵。今也一任人之智，又从而信之，机发于冥冥而利于用物（7）。浩溔东流(8)。赴海为期，斡而迁焉（9），逐我颐指（10）。向之所谓阻且难者，莫能高其高而深其深也（11）。 【注释】 （1）陴（pí）：墙头的矮墙。 （2）撊(xian)然：劲忿貌。撊，凶猛。遮防禁止的意思。悬流：落差大的水流。遽（jù）立即；赶快。挹（yì）：舀，把液体盛出来。这句话的意思是：猛然想到从上向下流的江水无法马上汲取(到手)。 （3）保庸：仆役。《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4）臧获（zāng huò），古代对奴婢的贱称。出自《荀子·王霸》。 （5） (ju)：舀取。挈（qiè）：提起，提取。这句话是说：舀满(容器)把它提上来。 （6）龟手（jūn shǒu）：同皲手，皮肤开裂。《庄子·逍遥游》：“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 （7）冥冥：深远的思想。形于用物：具体表现在使用的机械上。 （8）灏(hao)溔(yao);;水势浩大的样子。 (9)斡(wo)而迁；转移方向，改变道路。 （10）颐指：以下巴示意。逐我颐指，谓顺从己之意愿。 （11）莫能高其高而深其深也：不能继续保持它的高和深，意为城墙的高和江水的深都不能再阻碍人们用水了。 【试译】 过去我曾登上矮墙，心中忿忿怨恨滚滚而下的河水不能立刻舀取，于是就勉强家里佣人，驾起牲口，到江边提水拉水。以致双肩双手伤痕累累，家人把水看得比美酒还金贵。今天一切都任凭人的智慧，听从工匠之言，机关冥冥之中发挥作用，通过外物显示出来。江水浩荡东流，直到大海才结束。现在运用机械旋转改变了它的流向，符合我的目的，接受我的调谴，过去所谓的艰难阻隔，都不存在了，莫不如人所愿，想要水高就高，深就深！
【原文】 观夫流水之应物（1），植木之善建（2），绳以柔而有立（3），金以刚而无固（4），轴卷而能舒，竹圆而能通。合而同功（5），斯所以然也。今之工，咸盗其古先工之遗法，故能成之，不能知所以为成也。智尽于一端，功止于一名而已（6）。噫！彼经始者，其取诸《小过》欤（7）！ 【注释】 （1）应物：顺应外物。 （2）善建：善于树立。《老子》第54章“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老子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善于建立的人，他建立起来的东西拔除不掉；善于抱持的人，他抱住的东西不会脱落。 （3）有立：《书·皐陶谟》：“宽而栗，柔而立。”传：“和柔而能立事。” （4）金以刚：金刚，《南史·张充传》：“金刚水柔，性之别也。”无固：不固执，指可熔铸锻造各种形状。 (5) 合而同功：合成一体就共同发挥作用。 （6）一端：一个方面。一名：一种东西。这句话的意思是：智慧只用在一个方面，成功只限于一种东西。 （7）经始者：指始创机汲之法者。“小过”：《易》卦名。《易·小过》：“小过，亨，利贞。可小事，不可大事。”此谓始为机汲者，善用物性，但以之为小事若推而广之，应物善建，柔而能立，刚而无固，卷舒圆通，则可成大事。末句盖仿效《易·系辞下》“盖取诸《涣》”等语。 【试译】 观察流水怎样适应外物，竖立木头怎样才让它不被拔除，绳索柔曲却能直立，金属坚硬却不只是坚固，通过转轴的转动而能舒展弯曲卷起，竹子因为圆而能接通，这些综合因素共同形成的功效，就是机械汲水的根本原理啊！如今的工匠，都沿袭窃取了那些古代工匠的遗留的方法，所以能够做成这样的机械，但不能知道所以做成的根本原理。智慧只用在一个方面，成功只限于一种东西。哎呀，那始创机汲法的人，就是取之于《易经·小过》卦，善用物性，看起来是小事，但一经推广应用，就成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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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19 15:07: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