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湖南省石门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协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曾获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三）
胡威让司机把车停在一家商场门口。出去没多久，他手里拎着一个电热毯袋子和一个单拐，从里面走出来。
胡威说，“快刀”因为长年浸在风寒里，落下一双寒湿腿，身子整夜睡不暖和。“丁锤子”身体也不怎么样，挑水时把右腿摔折了，一直瘸着腿走路。
看来，他真是有心了。
我没问，他却笑着说：“十几二十年不见，总得去看看那两个老家伙。”
我也好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第一次收猪回来，我就没睡着觉。从窗户向外望，月亮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清辉，远处的田野村庄静谧而安详。而我的脑子里，是一团乱麻。谈判、成交、拉扯、耍滑，“柴背子”夫妇和“丁锤子”、“快刀”的动作、手势、表情、语言组成的画面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我还是理不清其中的是是非非。“柴背子”赢了一场“谈判”，“丁锤子”和“快刀”争取了更多利润。看来只有我输了，我不属于这里。
回归杀猪佬生活的日常，我们依旧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第二天午饭，我们喝苞谷烧。喝到兴头上，“快刀”夹一块肥肉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妈的，这头猪如果不垫出那一腿，我们真就白干了，恐怕连吃肉都得自己掏钱。”
我话带讥讽：“得意得很哈？”
“快刀”听出我的别扭劲儿还没过去，反问：“猪老板把自家的肥猪当金条，把我们当猪耍，你不气？起早贪黑还挣不到钱的营生，谁干？你没老婆孩子要养是吧？”
此话一出，正中我的痛处，如果我不来卖肉，基本是老婆养我。
“快刀”的老婆之前一直在街上租门面开店缝衣，结了婚就不干了。他们的女儿燕子长得十分可爱，该上幼儿园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没送。小可爱动不动就蹦跶到肉案边，小巴掌伸给爸爸要钱。“快刀”每次都笑盈盈地给，一次五角。婚前的“快刀”可归入街上的“小混混”一类，他成天赖在缝纫店不走，直到把燕子妈磨到手。两个人稀里糊涂“先上车后补票”，生下燕子，她才慢慢咂摸过味儿来，自己的美貌和青春就这么交付了，还是交给了一个混混儿，冤得很。
“快刀”当然知道老婆是怎么想的，除了尽力多赚钱拿回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杀猪卖肉也不是一本万利的好财路，就算把自己累死又能挣多少？自打在街上开小饭馆儿，我也看明白了，别看街面上家家铺面日出开门，晚上关张，偶尔还有新的门店开业，鞭炮鼓乐当街闹响，其实关起门来每家都是一本烂毛账，想赚大钱是没戏的。杀猪卖肉的营生，又何尝不是针尖上削铁毛？
我语气硬起来：“不管怎么说，宰秤的搞法我不同意。”
“快刀”把酒杯杵在桌面上，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瞪圆眼睛说：“我也不想宰秤。”
“你不想，你已经干了。”
“逼的。”“快刀”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灌下去，“全是逼出来的。”
“快刀”又要倒酒，“丁锤子”拦住他：“悠着点儿吧，晚上还要出去收猪呢。”
“快刀”可不管那么多，一把抓过酒壶，只是这次没倒满。“丁锤子”知道他的脾性，没有硬劝，转而打圆场说：“‘夹生’你刚开始干，还不懂行。”同时还在桌底下拿脚踢我，使眼色示意我表个态。我没理他。
我自己算过，按照“柴背子”给出的猪价，加上他要回的那些便宜肉，再刨去税费，这头猪要说有点儿赚头，也就出自“丁锤子”垫那一腿了。
“丁锤子”又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其实，你还不知道，从杀猪那天起我们就约法三章。”
新鲜，还约法三章呢。
“丁锤子”抿下一口酒，晃动着酒杯继续说：“我们坚持三条：第一，杀猪不杀穷。凡是贫困人家急于用钱卖猪的，每斤往上加一毛钱。第二，杀猪不杀年。如果人家因缺钱急用要卖掉年猪，我们宁肯放弃生意不做也不做乘人之危的事情。第三，卖肉不卖秤。从我们案上卖出去的东西，哪怕是半片猪肝都保证足斤足两，做到童叟无欺。换句话说，我们在肉案上从来不玩阴的，赚钱赚在明处。”
“快刀”接话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们有几十套对付猪老板的办法，但使不使、怎么使，还要看对方是怎么对我们的。”
嗯，他们转身倒变成“正义判官”了。按照他的说法，他们那些见不得阳光的烂招并不是随便使的，杀猪佬也是有底线和原则的。“柴背子”当属不仁之辈，活该！
这时候，只见“快刀”前胸往前一耸，然后捂着嘴就慌忙跑出去了。看来他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快刀”不在，“丁锤子”神神道道地说：“你猜猜，我们的约法三章是谁提出来的？”
我懒得理他，料定不会是什么高人。这时，一辆货车驶入镇街，激起的扬尘像一条尾巴，桌面发出轻微的震动，我们杯中的酒也跟着晃荡起来。
“‘快刀’。他这个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快刀”踅回来，甩着手上的水说：“你们两个家伙在说我的坏话是吧？”
“你的酒量可大不如前了。”“丁锤子”笑笑。
“快刀”有点儿沮丧，“是啊，最近垮得很厉害。”
我知道，喝酒也是喝心情，“快刀”是心里不爽。我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是我昨晚上考虑好的，也觉得是最好的方案。
“结账时，我准备从自己那份钱里拿出三十元退还给人家。”按说这件事情我完全可以暗箱操作，之所以告诉他俩，只是想表明我的态度。
“丁锤子”面色酡红，泛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舌头被酒精麻木，有些转不过弯来：“你……想干什么？你……这……这是要出卖我们兄弟吗？”
我说：“我这么做，就是不想出卖兄弟，也不能坑骗别人。我们的秤称猪称肉，也要称得起良心。”
“快刀”说：“我……我就知道……”
我心想，你知道个鬼。
“快刀”掏出十元钱拍在桌上，“大家做的事情，不能让你一个人买单？要退钱，也算上我一份。”
“丁锤子”看了看我们俩，也掏出十元钱，拍着右腿说：“都是它惹的祸，最应该退钱的是我。”
面对场面突然的反转，倒是我有点儿蒙了。
“快刀”见我不动，说：“看来，你是成心不把我们当兄弟了。你压根儿就瞧不上我们，是吧？”
“丁锤子”也跟着附和：“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就直说，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
“谁不想做个好人？只有你才配做好人？”我看到“快刀”的眼里都憋出泪水了。
这或许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默默收了那二十元钱，然后举杯跟他俩各碰一下，一仰脖子干掉。
这天下午，“柴背子”来结账，我从假寐中“醒”来。
“怎么，昨夜没睡好？”
我心里直嘀咕：我能睡好吗。
“昨夜从你们家回来太迟了，天一亮就要卖肉，到现在脑袋还昏昏沉沉。”
“条条蛇都咬人，挣钱可不容易。”
“人心不足蛇吞象。钱嘛，这字儿就坏在读音上，再多也是个欠。”
“怎么样，肉快卖完了？”“柴背子”显然不想跟我讨论这个话题。他哪里会关心我的生意，只是惦记快点拿钱走人。
我把钱算给他，而且多给他三十元。
“柴背子”接过钱数了数，然后并不急着离开，只在肉案边磨蹭。他犹犹豫豫地提醒我说：“你不会算错账吧？”
他不可能不清楚我多给了三十元。我故意说：“怎么，少算给你了吗？”
“不，不是。”他嗫嚅道，“我怕你算错账。你们是合伙生意，算错账是要亏钱的。”
我确定地说：“放心吧，你不会少要一分钱，我也不会凭空多给你一块钱。”我把“凭空”二字咬得很重，希望他能听懂。
结果他说：“那是，你把账算清楚，当面算账不混账，买卖不过阳沟，离开肉案，我们就两清了。”
这时，有人来买肉，“柴背子”趁机揣着钱走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再也没到我们肉案上砍肉。
将钱交出去，我在想，“快刀”为什么不直接当场给“柴背子”把钱结了？是对“丁锤子”垫出的那一腿心里没底，一早就留下了后路，还是我的提醒真的起了作用呢。我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有天快收摊的时候，小燕子到肉案边问我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问他有什么事，她说她饿了，想买“小食品”吃。
“小食品是什么？”我问。
小燕子快嘴快舌，偏着脑袋说：“你连‘小食品’都不知道？就是方便面。”
我说：“你妈呢？她不给你做饭？”
燕子不说，只要我给她钱买方便面，还说等爸爸回来就还我。我让老婆给她炒饭吃，吓唬她说吃方便面肚子里就会长虫子。她不要瘦肉蛋炒饭，就要“小食品”，一包五毛钱。我给她一元，她不要，说只要五角。原来“快刀”之前给她钱都是买方便面去了。
接过钱，小燕子愉快地跑开了。明明看到燕子妈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上晃，也不管管孩子吃饭。我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想。
发表于 2022-12-21 15:2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