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汉寿老干部网宣 于 2023-3-15 17:57 编辑
翁 妈
萧骏琪 . 三十八年前的六月，那是一个盛夏，农人们都在忙着紧张“双抢”，时至中午，苍天忽然下起了大雨。立即，人们都急忙丢下手中的饭碗，冲到禾场去抢收晒垫里晒的稻谷，雨越下越大，连近在咫尺的斋饭山也看不清楚了。老辈人说，雨是恒雨，不应该下这么大、也不应该下这么久啊，该不是什么凶兆吧？ 翁妈就在雨下得最凶的时候走的，那年她的虚岁七十三岁，在同龄人面前，她的年龄是较高的，“七十三、八十四”，翁妈终究没有迈过这条坎。我泪流满面地看见：翁妈走的时候，还咬字清晰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结束了她七十三年苦难的生涯。 我和父亲嚎啕大哭。
昏黄的灯下，翁妈瘦弱的身体已不盈一握。父亲的堂弟虎卿叔叔为已经一身僵硬的翁妈换衣服，他边换边轻声地喊：婶娘啊，你就软款一点吧，虎伢几为你穿衣呢。那时是我未满二十岁生涯最为惊异的一次，在虎叔不停地呼唤下，翁妈的双手双腿渐渐可以弯曲了，她穿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一块干净的布帕蒙了脸，静静地躺在床上。
那时，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这时叫一声翁妈，翁妈会不会应声坐起来和我说话？
翁妈耳聋，依她自己的话说，是板壁，几十年没听见过雷响。翁妈的衣服虽旧但不破，一身整洁。翁妈勤快，一天在家里忙里忙外，如果需要休息一下，便会搬条板凳坐在台阶上，卷一支喇叭烟，猛吸一口，让烟雾从口腔、从鼻孔里徐徐出来，然后舒服地眯着眼睛……
翁妈喜欢抽烟，她的烟丝也切得细而且均匀，这也许是七十二行中的又一行技艺。于是，每当农家栽种的旱烟成熟的时候，翁妈就忙着去东家转西家切烟。那时的乡下才是一块真正的净土，帮人忙是不需工钱的，翁妈切一天回家，人家会送一袋黄灿灿的烟丝作为馈赠。这时翁妈会喜孜孜地接了，珍藏到枕头边。
一个装满烟丝和纸片的塑料袋便是翁妈满足的人生，她烟瘾大，但不耽误她忙家务。她的烟袋是她的图腾，如果有一天不见了烟袋，她会一边念叨一边到处寻找：掉哪里去了呢？我刚才都吸了烟的啊。如果十多分钟还找不到，翁妈就崩溃了：天啊，烟袋不见了，我“断粮”了啊，那种“天欲灭我、如之奈何”的绝望，让我在翁妈去世近四十年后想起，仍然泪流满面。
翁妈卑微地生存着，遇着上邻下舍总会一副笑脸迎上去。她称呼人也是跟着我而降辈称呼的，叫比她小一辈的人也是“叔叔伯伯”，而且绝对的真诚，那些“叔叔伯伯〞却不好意思了，他们提出异议反对，翁妈的脸会笑成一朵菊花：应当的、应当的啊……
翁妈的脚很是丑陋，那是她那个年代的畸形审美观而导致，那时，女性崇尚三寸金莲。当女孩长到三、四岁时，大人便会用裹脚布残酷地将脚压迫蜷缩成一团固定，到定型后松开，其最高境界便是她们的小脚能在米升里转动。后来，到了民国，孙中山不准裹脚了，禁锢在女性脚上的裹脚布才得已松开。翁妈的双脚解放了，可惜到松开时脚已成畸形了……
翁妈常去她娘家，那时舅爹舅妈尚在。但翁妈是绝对不睡在娘家的，她吃了中饭急着要回来，舅爹表叔知道她的性格，也就不作挽留了，送她到了沙河口，让翁妈一人回家。
后来，乡下人都不种旱烟了，大家都改抽那种八分或一毛钱一包的劣质香烟。可翁妈节约，她会把一支烟从中掐断，用纸包了再抽。这样，一支烟可以抽两次，而且不留烟头。这是一种穷人式的节约，可翁妈却乐此不疲，她坦荡地我行我素，没有半点羞于见人的感觉。
在翁妈六十多岁时，她突然得了一场重病，严重吐血，吃不下饭，那时医疗条件差，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上下邻居都来看她，什么肉啊面条啊红糖啊，都会带一点送给她，翁妈虽然病得很厉害，但心里却异常清白。放学后我到床前看她时，她会送我糖吃，并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今天谁又来看她了，带的什么礼物，全生产队只有谁没有来了之类。我喂她吃饭，她会勉强吃点。看着她的样子，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看我哭，用无力的手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放心啊乖孙，翁妈是不会死的，你看你看，翁妈几时骗过你？
翁妈真的没骗我，没多久，她奇迹般地好了，慢慢地，又可以去忙乎家务了。翁妈勤快，她是闲不住的，柜里的碗筷，身上的衣裳，都会洗得干干净净，屋里也一尘不染。她炒的菜只能用“烂熟”二字来形容。到了少年时，有同伴来我家玩，如果太晚他们还没走，翁妈就会不近人情般把油灯吹灭，怕浪费了“洋油”，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解释：天晴无露水，老来无人情呢。同伴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家后面还有一间单独的房间的，木质结构，有楼板地板。年幼时，我和翁妈就睡在这间房里，到了冬天，翁妈不脱棉衣棉裤睡觉，她怕冷。第二天早晨，把被子一掀，就可起床了。和衣睡觉是极不舒服的，我试过，可翁妈却习惯成自然了。
儿时喜话听“白话〞，我上床后就缠着翁妈讲“白话”听，可翁妈的“白话”资源很贫乏，她会讲的，只有一个老虫外婆的“白话〞，尽管是孩子家，听久了也会生厌的，可翁妈因为耳聋，和人沟通困难，于是只得歉意地把我送到父母床上去睡，然后叹着气独自去睡了。
夏天天热，而解除闷热的，只有一把摇起来哗哗作响的蒲扇，入夜，翁妈的扇子一直机械地摇着。如果进入了深睡而停止了摇扇，我只需轻轻碰她一下，那扇又规律似的轻轻摇起来了。
一件蓝色的对襟衣服容纳了翁妈的整个人生，她的头发呈灰白色，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翁妈笑得很少，生存的重压，让她的脸上布满了愁云。在人家的眼里，翁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生命，她只是机械地活着，不贪恋人生，亦不恐惧死亡。
但我依恋翁妈，我只愿在每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仍依在翁妈身边，听她讲了一万遍的老虫外婆的故事，我不需电风扇和空调，我愿跪乳或反哺般为翁妈摇扇子驱赶蚊虫，我记得我年幼时承诺了翁妈的：你带我一小，我养你一老……
但翁妈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她走时离去的身影愈来愈小，没有留恋地回头，也许，她面前的天堂金碧辉煌、堂皇富丽。
这篇文字我写了整整三天，哽咽着写，流着泪写。上邪，三千繁华，怎容不下我的血缘亲情？谁说天仁地慈？谁说佛救苦救难？现在我又能去哪里寻觅离开了这个世界整整三十八年的翁妈？梦中，翁妈一如三十八年前的模样 走近我，她笑着问我：你还在写吗？
| 
发表于 2023-3-15 17:17: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