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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微笑 邱渭波
人在世界上最难把握的是生命，人在世界上最难忘记的是母亲。 我的母亲与我们长别已是整整四十年了。这四十年来，我对母亲的思念从来没有减退过，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浓烈，思念至急，便会在梦中见到正在为我们一群儿女忙碌的母亲那可爱的身影，但也只见其人不闻其声，梦醒，我满眼泪涔涔。 这四十年来，我早就想写一篇缅怀母亲的文章，可每当提笔之时，思念之深，悲伤之极，字未写，泪先下，难以成文。因此，直到现在，我也垂垂老矣，才可以平静下心来回忆母亲养育我们一群儿女那艰难的依稀点滴。 我的母亲是个胆小、善良、慈祥的人，但也是一个有些内敛不苟言笑的人。从我能够记事起，我就没有见到母亲因开心而开怀地哈哈大笑过，母亲即使在特别高兴时脸上也只是露出舒心的微笑，而连这种微笑也不常见。我特别希望我那苦难、艰辛的母亲能够快乐能够舒心，因此，每当看到母亲微笑了，我就特别开心，因为，母亲的微笑是那样的灿烂，那样的动人，那样的富有感染力，使我感到十分的舒畅、快乐、幸福，在我眼里，母亲的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微笑。有人说蒙娜丽莎的微笑最美，可在我看来，她的微笑怎能和我母亲的微笑媲美。 母亲的这个特质，我想是和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和其生活的苦难经历不无关系。 我母亲出生在一个山村富裕的大家族，到我外祖父这一代虽然田土不是太多，但地主家族的传统教育一直持续着，母亲作为这个家中的长女，儿童和少年时代都是作为大家闺秀来加以严格培养和约束的，什么行动举止要斯文、吃不言睡不语、笑不露齿嚼不出声、坐要两腿并拢、行路要慢、少和别人说话等等清规戒律，磨灭了她少年的天性，打造了她人生的部分性格。所幸的是让她读了一点书能识得一些字，如果不是后来家庭发生变故，母亲或许真能成为这个地主家的大家闺秀。 在我母亲十三四岁的时候，其家庭突遭变故，因为我外祖母虽然生育了一群儿女，但大都夭折了，只剩下一头一尾两个女儿，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我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小姨。在那个社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更何况地主家庭的外公，他决定娶小生儿延续香火。当我外公娶小进门的那一天起，我母亲一下子就由受宠的大小姐变成了被小妈支使伺候的仆人，伺候不周还要被斥责辱骂。这之后的外公，完全看其小夫人的脸色行事并听从其唆使。甚至在其小夫人进门不久，外公就在其挑唆下将我外祖母、我母亲和小姨三人赶出家门另外单过。并划出一点田土让她们母女三人自种谋生，一个小脚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女孩，其生活可想而知。恰在这时，我外祖母的鼻梁上生了一个大毒疮，外祖父狠心不给钱医治，外祖母在痛得实在难受时便向别人借了几担谷找郎中打了一针“盘尼西林”的消炎药，就只这一针，毒疮就被治好了，可是由于拖得太久，毒疮把外祖母的鼻梁已经噬空，毒疮消，鼻梁塌，自此，外祖母成了塌鼻子，破了相，这对当时还是中年妇女的外祖母的打击该是多大啊。面对这种相貌的外祖母，外祖父更是不待见，母女三人更是被歧视而相依为命了。 对我母亲来讲，更奇葩的是，在其小妈生了弟弟后，外祖父听小夫人的使唤，将我母亲招去作保姆和佣人，看护幼儿弟弟，直到母亲出嫁。按理说，地主家嫁女应该是八抬大轿热闹非凡。其实不然，我母亲出嫁，外祖父只给她打了一张床、一口柜子等五件家具，仅置办了一套衣被。母亲觉得寒酸，就用自己平时积攒的钱卖了一对花瓷坛、一个瓷罗汉。这事被其小妈知道到后，诬陷我母亲是偷她家的钱买的，并撺掇外祖父来打碎，不是我母亲和她小姑姑将房门拴得牢实，恐怕母亲第二天出嫁便没有这三样嫁妆了。母亲嫁给我父亲只有一条床单，连换洗的都没有，这就是我那地主外公嫁女。这也是母亲一辈子的阴影和心头之痛。 母亲的婚后生活也不是十分的顺快。我父亲是随娘子，还在他三岁时，我爷爷因参加农会闹革命在1927年被反动派杀害。后来祖母就带着父亲下堂到了胡家，随后父亲就跟随他的外租父母长大，在胡家也不被其养父所待见。因此我父母亲婚后在胡家难以安身。父亲当时正在十里之外跟着一位老中医学徒，母亲便随父亲到其师傅处租住生活。我便出生在这租住房里。父亲学医出师后，父母带着我回到我们邱桥老家生活，那里还有我祖父留下的半间房屋和几分田土。在老家住的四年里，母亲先后生了两个妹妹。由于我们邱桥老家是平原地区，常年烧柴奇缺，还几乎年年闹水灾，因此在十分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投靠住在山区的祖母，尽管胡家爷爷不怎么欢迎，也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父亲这时已是一名国家医生，他把我们稍作安顿，便正式到卫生所上班去了。 自此，母亲便独自在家里带着我们兄妹几个谋求生活。没隔几年，母亲又生了两个妹妹。这时母亲既要出集体工，又要带我们这么多娃，这真是苦了我的母亲，累了我的母亲！我不知母亲是如何熬过的，在我幼小的眼里，看到的是，母亲每天天还没有亮就起床为我们做饭，其间还要洗一大脚盆脏衣服，还要把我们众兄妹一个个叫起来，一个个穿戴好，然后交代我这个小大人，如何把煮着的米饭沥起来，如何焖熟，如何看好妹妹们后，她便出集体早工去了。她一会儿回来吃早饭，看到的是在哇哇叫的妹妹们和揭开锅盖烧糊了的米饭。因为我焖饭时总是忘了在锅周边洒一点水。母亲安顿好我们众兄妹吃饭，她自己连忙叭几口饭后，又要赶着出工去，怕迟到挨批评扣工分，给小妹妹喂饭的事便交给我了.....母亲.晚上收工回家后，赶忙将割来的茅草挽成小草把，准备第二天做饭的烧柴。吃完晚饭已是天黑了，母亲又急忙烧水给我们一个个洗澡、洗脚收拾上床，然后就看见母亲在微弱的煤油灯下，为她的一群儿女缝补衣服，衲底做鞋，直到很晚才上床睡觉。这种劳累的程度，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浑身都会散架。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这个还只有几岁的老大便是她的助手。每次她交给我的事情没有做好，便会免不了挨打骂，如果做的好，就会看到母亲的微笑，我就特别高兴，我觉得自己可以为母亲分担苦难了。 生活的劳累苦痛可以熬过，精神上的孤独苦痛是最难熬的。父亲工作的地方离家较远，很少回来，那时联系的方式落后，连电话都没有，因此，母亲心里有事无处可倾诉，心里有苦无处可发泄，只能闷在心里，有时就把我作为发泄对象，我也从小就体谅母亲，就默不作声的让母亲发泄过够。可在我十二岁之前，父母还只有我这么一个男孩子，祖母心疼我这个孙子看不过眼，乘父亲从单位回来时，就向父亲数落母亲打我之事，父亲便为此责怪母亲，于是母亲就特别委屈伤心落泪，感觉父亲不能理解她。在我十二岁之后又先后生了四个弟妹，在我们九个兄弟姊妹中，有三个妹妹先后幼年夭折。每一个妹妹的死去都是母亲很长一段时间的苦痛煎熬，毕竟都是母亲的心头肉，那种自责，那种伤楚，谁也无法体会，谁也无法分担。特别对母亲心灵打击最大的，就是父亲在单位的出轨。那段时间，母亲的精神近乎崩溃。她几度想离开这个家，一走了之，甚至也短暂的出走过，但终归放不下我们这群孩子，突破不了舍弃她的儿女的底线，她那心中的痛，那心中的苦向谁诉说？只好常常在深更半夜跑到黑漆漆的山坳里已死去的妹妹坟前哭啼，伤心伤意的哭诉，其实母亲平时胆量特别小，这时什么也不顾了。我那时候十来岁，稍稍明白事理，晚上发现母亲不在家，便到处找，找到母亲后，就陪伴在她身边，让母亲哭够了再一起回家。母亲尽管那么痛苦，我却从来没有看到她与父亲大吵大闹过，更不用说打架之类的。后来父亲醒悟后，看到这么大一群孩子，我母亲一人带实在是太艰难，太辛苦，便自动离职回家搞农业生产了。母亲也就原谅了父亲的过错，劳累开始舒缓了，心情也开始舒畅了。我的助手作用小了，母亲从此再也没有打骂过我。 母亲非常善良，从不和生产队（即现在的组）里的人发生纠纷，和别人讲话都是轻言细语，也教育我们要与人为善，记得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对面山上放牛的朝我喊起了放牛山歌，我便对迎了几句，母亲知道后，狠狠地将我教训了一顿，因为放牛娃之间对歌对去对来就会没有什么好话，甚至会爆粗口对骂起来，更有可能得罪别人的父母。在母亲的教育影响下，我们兄弟姊妹都养成了对人不爆粗口不讲粗话不得罪人的善良性格，我一生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上都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很少与人发生过矛盾。母亲虽然胆小善良，但是为了我们这群儿女，她又什么都敢做，都敢为。我听我伯母说过一件事，在我还只有将近两岁的时候，一天母亲正在屋旁堰塘里洗衣，我正坐在屋前的街沿上玩耍，突然，一只疯狗直奔我来，母亲恰好看到，便以箭一般的速度冲过来将我抱进屋里，使我躲过了致命危险。我长大高中毕业后，当时文革中后期，“左”的路线笼罩一切，由于我外祖父是地主分子，当过伪保长，社会关系不好，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才有就学、招工的机会，否则，无论我在农村表现的再怎么好，领导也不会考虑我。为了儿子的前途，母亲领着我们一家断然与外祖父断绝关系，就连外祖父中风了以及后来死了，母亲都没有去。这就是为了儿子的母亲啊！ 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把我当助手经常打骂我，但她内心里又特别心疼我。我记得在读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生都寄宿在学校，那年寒假学校放假时，学校正在新修水库蓄水区，学生的衣被和学习用具全要拿走，放假那天下大雪并交凌，母亲是生产队食堂的厨师，没能来接我，我一个才九岁的孩子，要走七八里的山区小路，路上的积雪快深达我膝头，又很滑，天气特冷，我哪里还背得动被子和书包，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还时不时摔倒，特别是中途要过一道水沟，在沟一丈多高的上面架有一座独木桥，整个桥身都结了冰，根本无法走过，于是我只能抱住桥体一步一步爬过去，这一路我是一路走一路哭，要不是高年级的同学一路拖着我走，我是不可能走到家的。当我站到母亲面前时是多么的一副狼狈像：书包、被子丢在学校里不说，我穿一身单薄衣裤，一双冻得通红且满是冻疮有的还穿孔流脓的脚，冻得通红的脸上、手上冻疮一个接一个，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一身，浑身冻得瑟瑟发抖。母亲看到我这副模样，抱着我心疼得哭了好久好久。在自然灾害严重的那三年，母亲看到我们饿的皮包骨，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给我们儿女吃。我记得那时每天要到离家数百米远的公共食堂去打饭，母亲加我们四个兄妹总共只有四两米的饭，母亲每回就让我去打，饥肠辘辘的我端着有诱惑力的米饭，忍不住要偷吃一些，端回去后，母亲心知肚明，从没有责备我，然后就将剩下的饭放在锅里再加几瓢水煮，把一点干的捞出来给我们兄妹吃，她就喝剩下的一点水。有一次外祖父来我们家，正好我在撒了石灰的水稻田里捡到了几条被石灰呛死的小鱼，母亲煎了给我们吃，外祖父本来就是饿着肚子来找饭吃的，看到还有鱼，他不管那么多，急忙用筷子夹住鱼从这边嘴里放进去，鱼刺就从那边嘴里吐出来，几下就把几条鱼吞进肚子里了，我们都看呆了，母亲心疼儿女没有吃到鱼，竟然把她父亲骂了一顿。在那自然灾害严重的三年里，母亲所受的苦难那更是无法述说，那时，母亲所有行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养活我们这一群儿女。后来，即使条件好了一点，我们家吃饭，也总是最后一个上桌的是母亲，总是让我们兄妹们吃好了，她才吃我们剩下的饭菜。每当有什么好菜时，我就对弟妹们喊着给母亲留一点。只要儿女们吃好了，她就满足了。 母亲以我为荣，我读小学、初中的成绩一直比较好，经常得到学校的表扬和奖励，每当拿着奖状回家时，母亲就会露出美丽的微笑，我就感到这是对我最好的奖励，是我对母亲最好的回报。我高中毕业后，被抽调到公社（即乡里）协助做些中心工作，母亲更是喜形于色，在生产队里更是把腰杆子伸的直了。我后来上了大学，参加工作了，母亲就喜欢听别人夸她的儿子有出息。那时候，学校放假了或回家探亲，只要我在那山湾一露头，和母亲一同正在做事的乡亲们有谁先见到我，马上就对母亲喊“葵姐，你儿子回来了。”母亲立刻露出惊喜的微笑，并停下手中的活迎接儿子，领儿子一起回家。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自家的菜园地里为她的儿子去摘取新鲜蔬菜，我也就一直围在她身边，我知道她这时感到特别幸福。我尽管知道母亲只有这些新鲜蔬菜招待我，为母亲这般的高兴，我也感到特别的满足和幸福。 我爱人生孩子时，尽管家里田地还有很多农活要做（这时我父亲已经离世），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弟妹要带，母亲还是毅然的跑来伺候了半个月的月婆子，每天微笑着伺弄可爱的孙儿，着实让她高兴了半个月。 可谁会想到，她从我这里回去，面对快荒抚的田地和几双盼着她回去的眼睛，压力增大，血压增高，一天，晚饭还没来得吃，突然脑溢血中风，在要晕倒下去的一刹那最后说的一句话竟然是：“要给为难他们了。”第二天清早生产队的人给我打电话来报了死讯，我一接到信息便嚎啕大哭着往家赶，一百多里路程，我一直哭着到家。我想到母亲一辈子为我们一群儿女所受的苦难、想到她死之前还在为她没有抚大的儿女辛苦劳作，想到母亲还只有55岁正值壮年就为我们劳累而死，想到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怕拖累我们，想到我们还没有给她一点点回报，想到母亲过去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不心疼，怎能不伤感啊！ 母亲啊，我至今还为当时没有高血压这个概念不知您有高血压病而自责，为您没有享到我们的福给您一点回报而遗憾，为您那么早为我们劳累至死而伤心！ 不过，母亲啊，您那一个个对我美丽的微笑，是我成长过程的阳光、雨露；您那一次次对我动人的微笑，是我一生见到的最感人的风景和最幸福的远方！ 您在我的心里是最好、最无私、最善良、最美丽、最伟大的母亲！ 我永远怀念您！
2023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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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5 11:08: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