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水
在运动健身场,每当我和伙伴列成一排,同时登起脚踏健身器,节奏加快的时候,眼前便浮现出家乡车水的场景,耳边萦绕着车水喊“线”的号子声。
我家乡在九澧之一的涔河上游北岸丘陵区。 脚踏水车是中国的传统的先进木制农具,在没有抽水机的年代里,家乡农作物抗旱非它莫属。它把堰垱、河溪、水库及其干渠里的水提灌到农田。脚踏水车有两人车、四人车、六人车、还有八人车,一般是六人车。还有坐蹬车和手摇车。 不说水车发明技术之伟大,也不说水车制作工艺之精巧,只说要车水抗旱,从水车部件的搬运、安装到正常运转出水,这既是一门力气活,更是一门技术活。 六人车,即六个壮劳力上车踏水。车水前,社员们先去农具库里将水车部件搬运到车埠。两人抬车筒,两人抬车梁,一人挑椅凳,还有一人打杂。遇到力气大的,一人扛车梁。车梁足有八九十公斤,中间是长着十六个木齿的车轮,轮两边分布二十四个脚踏柁,扛着扛着,稍不小心,头和脖子就卡在柁网中的危险。 开始安装水车了。在一位技术熟练的社员指挥下,分工协作进行。一边跳下水去,将车筒下部固定在取水处;一边把车筒上端放在车埠接水处,将筒中车爿链顺延地下。两边早已放好椅凳,车梁安装在椅凳上,迅速将车爿链沿车轮滚上去,与等待好久的车爿链迅速连接。接着,调试着各部件的角度、距离,尤其是车爿链与车轮的各种比例关系。 调试差不多了,六人登上水车,试车。 车安装好后,有休息几分钟上阵的,但大多不下车,接着战斗。随着水车“支呀、支呀”的欢叫,车筒里涌出浑浊的河水,喊“线”的号子也就随风飘扬,洒落田间: “一个啊呵哎——,一耶依耶——” 车爿链已在车轮的带动下在车筒中绕了一转,还是浑浊的河水已从车筒中流出。 “……,……” “二十哎哦——,九耶哎哎——” 车水,必须喊“线”,由一人吟唱,先低后高,先慢后快,抑扬顿挫,婉转悠扬。 其实,喊“线”,就是车水记数,车爿子上下翻转一个轮回,就是一转水,从“一”数到一百,大约半个多小时,叫做一线水。 喊“线”,不仅只记数,更重要的是号子把车水人的情绪、精力、步伐协调一致,随着喊线声的节奏和车水的进度,人们的情绪逐步高涨,精力逐步旺盛,两只脚越踏越起劲,越踏越快,以匀加速度挺进。
车轮滚滚,车爿子将河水从车筒里“哗哗”拖出,让其悠悠欢快地奔向稻田的四面八方。然后车爿子越上车头,象一群黑鸭子,列着长队,“依呀,依呀”地游入河里,钻进水中。 “九十哎,一呀嗬嗬——!”喊“线”声高亢激昂。 车梁上早已挥汗如雨的六位男女,顿时放下胯部,使出浑身力气,使劲登踏,气喘吁吁,热汗奔腾,拼命往前冲。 “一百呀——满哎——!” 此刻,一“线”水喊完了,全体不约而同,放开嗓子齐声发出“约嗬菏——!约嗬菏——!”脚下生花,汗珠滚滚,车轮飞转,塘水四溅。雄壮的吆喝声和车爿车梁的“支呀”声、车头“扑扑”的溅水声、车下“哗哗”的趟水声,形成一部奔放而热烈的交响乐。 十秒钟后,车梁渐渐的减速,一直到停止,终于,六位汗人精疲力竭地停下了脚步,在无声中或坐着,或躺着,边擦汗边喘粗气边喝水。 一刻钟后,又登上水车了:“一个啊呵哎——,一耶依耶——” “……” 车水这活,在农活中算最累的,用的是力气,没有捷径可走,不使劲,车爿不转,水提不上。而且一般都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暑天,抗旱任务相当紧急,水车有限,劳力不足,还得日夜加班的干。因此,干这活的必须是壮男劳力,人手不够时,由铁姑娘上阵。 小时候,一听到喊线,我们就雀跃在水车和堰塘周边,并心里痒痒的,怨大人们不让我爬上水车,心想车水就象走路一样谁都会。中学假期回家出工,央着队长安排我车水。不料上得车来脚踏双拐,竞象杂技演员踩高跷一样,悬在半空双脚不敢迈步,车梁转动双脚被车拐打得青肿,落得一阵欢笑。后来自己慢慢地踏着空车练习,才慢慢地掌握了要领,但打起“跑跑”拉起“喔嗬嗬”来,双脚还是跟不上步伐,仍然只吊在车傍杠上“荡秋千”。一天下来双脚灌了铅似的重而且痛,好几天还开不了步。后来车水多了,熟能生巧,进入了自由王国,在车梁上也能健步如飞了,才真正感受到车水的乐趣。有时车水,天空月明星稀,田野一片朦胧,远远近近传来的此起彼伏喊线声,互相应和着不绝于耳,那真是一首绝妙的田园交响曲。车水轮班休息,伙伴们或下水冲凉或摘片荷叶遮面仰躺在树荫下憩息,而女性们则坐在树荫里纳鞋底,或说着不让男人们听见的悄悄话。
最壮观的,是“打河车”的场面。大的场面,我记得两次。第一次大约是一九六0年左右的夏天。清晨,我好奇地跟着爸爸去看什么“打河车”。十一架水车从河里依着梯田架上山顶,从下面望上去,好象水车架到了白云端,爸说,这是十一渡的“河车”。六十六人先后上车,由第一架车喊线。最热闹的是,喊到“一百,满”的时候,十一架水车、六十六人齐声吆喝: “约嗬菏——!约嗬菏——!” 声音响彻云霄,肯定惊动了雨神,晚上就大雨倾盆,河车终于引来了天河的水! 再一次是一九七四年秋天,大干旱,九渡“河车”提水,只是少了四架水车,多了两台抽水机。我们小学教师参加了夜战。夜晚,在“达达达……”的马达欢叫中,吆喝声此起彼伏,喊“线”声只能时隐时现了。 车水这农活,水车这农具,已成为历史。但是。水车,作为物质文化,博物馆里应该有。喊“线”,是非物质文化、劳作文化,也还是可以挖掘的。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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