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五斗丘

于乾松

父亲的五斗丘




赵绪波









前几天回老家，我发现75岁的老父亲默不做声地佝偻着背，蹲在自家的晒场上，隔着用细竹编织的那道篱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晒场前面那丘田，田里是一洼绿绿的油菜，尖上打着嫩蕾，正在孕育着金黄。这块田叫五斗丘，按照“斗”和“亩”的换算关系一折算，大概合二亩五分。八十年代初分责任田时，它就陪伴着父亲，屈指一算，已有三十多年了。娘经常说，人家是种田，你爸是养田，他把五斗丘像幺儿宝宝一样侍候着。我看到父亲的眼神里透着一种迷茫和失落。


我知道，他年纪大了，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在水田里把一头水牯牛赶得直喘粗气了，也不能将二三百斤重的担子一肩拉到屋了。是啊，年岁不饶人呐，铁打的汉子也会说出一、二句软话来，只怪他心里太在意五斗丘。出集体工时，大家吃大锅饭，村里人有本领也不愿意使出来，功夫做得差，大家没吃过一餐饱饭。父亲在村里是个顶尖的种田好手，犁、磙、耙、锵，样样都有绝活，他常说“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更何况五斗丘是当门田，金碗碗，水旱无忧的。自从责任田到户后，父亲凭着他的种田本领，每年都能收上四十担左右的稻谷，全家人一下子天天吃上了白米饭。为了防止猪呀鸡呀吃田里的稻子，他砍来许多毛竹，在晒场旁密密地编织一道篱笆，在路口留了一块“菜园门”，方便人进出。每年春节过后，父亲就在火塘边扳着指头算着日子。打铁观火色，种田抢季节，二月备耕，清明起板田，盘秧田，浸谷种。记得他在浸种时，总是抓一把谷放在盆子中，然后用双手端着盘子放在堂屋的神龛前，虔诚地祈神保佑苗壮谷丰。谷种撒到秧田里，用跑面浅水淹着，还在稻田的四角扎上几个穿上破衣服的草人，手持竹竿来吓唬麻雀。接下来就是犁田整田，灌水插秧，追肥返青，薅草防虫，搭沟晒田，抢天收割，这样就忙完了一年种稻的农事。





但父亲的农活却远不止这些，每到冬季，他总是在五斗丘的角边，起上一个大大的坑，将自家的牛栏粪、猪栏粪一起沤在坑里，等来年后撒在田里。由于多年的农家肥当家，使得田里的泥土都成了乌黑色，用锹翻上一下，乌黑的泥里总是有着针般粗细蜂窝孔，还有几条被斩断了腰的蚯蚓在断面上蠕动，周边几个钓鱼的总是在田里挖上半瓶蚯蚓去做诱饵。父亲说：“土是庄稼床，肥是庄稼娘”，所以，五斗丘插上稻后，即使不施化肥，收成也会好。二年前，村里要修一条通组公路，恰好要占五斗丘。我知道这件事后，就认为父亲再也没有田可种了，对此，我们兄弟姊妹很是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老父亲今后在老家再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可以离开那栋三十年前修的只能遮风避雨的土坯屋，安安心心随我们到城里来住的了。


我几次回去接他，他说还要等他考虑考虑。最后一次去时，我发现他呆在田里，一呆就是半天。我知道，他是看着上好的水田里没能长稻谷，却长着一地的狗尾巴草，他的心里格外的难受。他只有看到五斗丘里飘着金灿灿稻穗时，心里才觉得高兴，脸上才会有笑容。呆久了，他心里发疼起来，就噔噔地到了村支部书记家里，赖在那里不走了，硬是逼着支书将公路改了道。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农活，他总觉得还没有做够。我们劝说他不要种了，让别人去种五斗丘。他说：“村里的青壮年还有谁在家种田，留在村里的全是老人和小孩，他们连自家的田都插不下，谁还来种我的五斗丘，即使有人想种，我还怕他乱施化肥毁了我的五斗丘，我还不让呢！”话语里口口声声都是“我的五斗丘”。他喘了一口气后又说道：“我是农村人，农村人的工作就是种田，我不种田就觉得心里发虚，不踏实。生意买卖眼前事，犁耙下田养全家，你们在城里就是挣得了一些钱，可钱有什么用，都是纸做的，怎能比得上谷仓里盛着黄灿灿的谷子让人心里踏实。等我们这辈人走后，我看谁还能种田，这田还怎么种！到了铺子里没粮卖的那一天，你们哭都没有好腔的！”我知道，这就是老人的心里的纠结和迷茫。从前年开始，我怕父亲累着，每到农忙季节的双休日，我就回去给他搭搭手。



前年春上，父亲早早地将偏屋里呆了一年的犁找出来，犁灰头土脸躺在地上，唯有犁铧亮得像镜子，照着老人核桃似的脸。他掸掸犁的灰尘，挺挺腰，把犁扶起来，用手握着犁吧，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少有的得意。去年犁完田，父亲把犁收拾得利利索索，还擦了防锈油。等我把小溪里的水引进五斗丘后，父亲就从别人家里借来了一头水牛，父子俩开始套牛耕田。我脱掉鞋袜，把光脚板伸进泥土，就觉得心里有一种清凉的舒服，当父亲一犁一犁地把田翻耕过来，一股久违的泥土清香直冲我的肺腑，让人精神清爽了许多，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我跟在父亲犁沟后面，脚底竟一平如镜，父亲告诉我，“犁头下面平如路，稻田聚肥还聚漏”，我心里涌起一种对行家里手由衷的佩服。看着看着，手也痒起来，也想过过瘾，就顺手接过他手里的犁把，大水牛还有点欺生，扭头看了一眼我，打了一个响鼻，用一股蛮力直往前冲，我一时感觉到犁尖有点飘，父亲忙上去拉住牛绳，要我把牛绳紧紧，还扶正了我握犁的姿势，我便觉得好使多了，牛就很听话地迈开了步子，也不吃伸到嘴边来的嫩草，大大的眼睛盯着前方，四只脚踩还在一条直线上，犁头翻过来的泥坯像是扇面一样朝一边倒去。那些藏在草里的虫子都惊慌失措地舞来舞去的，粘在腿上让人有一种痒痒的感觉。父亲一边伸开脚，把杂草踩进泥坯里，一边对我说：“这才有了点样子！”忙了一阵子后，还真觉得有点累了，父亲解开牛套，把牛牵到了晒场，从家里拿了几个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打破后将蛋液装在一只竹筒里，用手掰开牛嘴，将竹筒塞到牛嘴里，把蛋液灌进它的肚里去了，牛摆了摆头，高兴地“嗯儿！嗯儿！”叫起来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该下种了，我将一担谷种挑到了田边，父亲用脸盆装上半盆谷种，下到田里，抓了一把，手一扬，谷种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就落到了泥面上，它们像大姑娘绣花的针脚，不稀也不密，更让我称奇的，它们全都是胚芽朝上，米黄色的胚芽像睁着的眼睛，看着这明媚的春天，闻着这泥土的芳香。


我知道，以前在出集体工时，生产队整秧田撒谷种的活非父亲莫属，谁也撼动不了他的霸主地位。俗话说：“春争时，夏争日。”秧苗早出水，长得就粗壮，收成当然就好。父亲就这随手一下，撒下的谷种比别人撒下的要早几天破土出水。五斗丘总要比别的田的产量高，大家都说高就高在父亲种田的功夫，尤其是这一手撒种的功夫，别人总是学不会。父亲跟我解释说：“这其实是很容易的，技巧全在抛时的劲道上，谷种有芽子的那一头要轻一些，劲道恰到好处时，谷种就会在空中打了倒，重的一头在下，轻的一头在上。”说着抓起一把谷种，五个指头稍稍张开一丝缝隙，手腕膀子一用劲，谷种就飞了出去，在面前划了一道弯弯的弧，落进平整的水田，它们就像是相邀好了的一样，胚芽都向上立着，真是太神奇了。父亲耙田也是把好手，三亩五亩大的水田，村里的谁耙都会是这边角落凹下去一些，那边角落凸起来一些。放进水，乌龟背和养鱼塘全都显露出来了，插下禾苗之后，凹下去的禾苗被水淹得透不过气来，乌龟背上的禾苗却又被晒得半死。可父亲耙的田把水放进去那田就像一面大镜子，走遍四角，水都一样指头深，插下去的禾一块起身，一块怀苞，一块抽穗，一块黄熟，收成当然就好。父亲说：“耙田也有技巧的，主要靠的是眼睛。大田也好，小田也罢，下耙之前先要看一看四角，凹下去的耙要去得轻，凸起来的耙要下得重。”



过了五月就是六月，日子炎热而又漫长，这正是稻子生长的重要时期，父亲就是喜欢这样的天气。他把五斗丘当成了舞台，似乎要把全部的本领都施展出来，施肥、捉虫、打药。禾苗像刚出月的小孩似的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灵醒，葱绿茁壮，抽穗扬花，灌浆后，抽出的稻穗就慢慢地勾下头去，开始是青色的，后来就变成了黄色，沉甸甸的。他蹲在田埂上对我说：“我在世上活一天，就不会让五斗丘抛荒，我看着黄灿灿的它，我才高兴。”停顿了一会后，他朝我的身边挪了挪又说道：“我想，百年之后，我就呆在对面的南上上，这样就可以天天看着我的五斗丘，它可是祖宗传下来的，我得替子孙守着！”我知道，父亲现在已经买了社保，每个月都有大几百元钱，过日子没问题，我知道他不是为生计而种田，而是与五斗丘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结，因此，他种田，养田，还守田。


写于2012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