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

杨小平

            
       吾父仙逝，廿年又三，然音容笑貌，常伴身旁。日亦念之，寝亦梦之，父子血亲，虽隔阴阳，脉亦相承，思切之时，无以言表。今深心追往，拙笔怀之，以慰父灵。
      吾父祖籍，湘中新化，上世丁卯（1927年）初夏祖故，荷月父降，取名伟生，实为遗腹。零丁孤苦，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
不及孩提（3岁），祖母改嫁，舅爷见状，愍其弱小，躬身抚养。其时舅爷，家徒四壁，箪瓢屡罄，寸田尺宅，灌畦鬻蔬，难以治生。一年四季，有则饱餐，无则饥肠，藜菽不保，刚及龆年（7岁），执鞭牧牛，喜坐河滩，折枝为笔。平沙当纸，以效蒙童，舅爷哀叹，无力供读，志学之年（15岁），泪别故土，翻山涉水，徒步桃源，其乡名曰，冷家溪，公司名曰，长江公司，实则采矿，十五少年，体格羸弱，入洞采矿，或走或爬，或背或扛，踦跂竭作，起早贪黑，洞内潮湿，头悬张牙舞爪之裂岩，脚踏锋利如刀之碎石，稍事迟疑，监工皮鞭，劈脸抽背，毫不留情。昏天暗地，非人生活，没有尽头。
      矿主宏农（姓杨），留学东洋，回国开矿，某次道途，偶遇父亲，见其太小，面白可爱，拉过询问，原来同乡，且又同宗，心生怜悯，调至炼金，见父肯学，有意栽培，昼则上班，夜则陪主。立侍和墨，洗砚收桌，父甚机警，每立主旁，观笔走势，熟记于心，某日斗胆，恳求矿主，试写一字，有模有样，自此以后，每剩墨纸，舒笔练字，日久天长，泼墨挥毫，轻车熟路，字迹遒劲，活泼潇洒，矿主见之，尤喜父亲，资情忠果，灵性尤加，再调熔金，此一岗位，矿主核心，每日出金，不计其数，尤其季末，清洗金槽，木板粘金，清晰可辨，人见人爱，矿主不知，同行工友，多有私拿，而父坦荡，恪尽职守，毫厘不取，事后被查，听闻父德，主尤倚重，氢化炼金，矿砂识别，配方秘籍，逐一传父，春秋往复，二十弹指，得配佳偶，己丑解放（1949年），矿主吓死，矿产归公，父因主重，埋下祸根。
      新生中国，朗朗乾坤。经人介绍，父下桂林，业从地质，不辞辛劳，找矿探脉，原矿重开，人手齐全，设备齐全，氢化炼金，技术欠缺，金随砂流，损失颇大，效率堪差，有念父者，电催回矿，信催回矿，不及经月，人又到桂，接父到矿，  
       父善观砂，见色配药，精晓炼金，尤显其能，新矿效率，汞柱逢热，直线上升，父受其重也。
      父因少时，机缘矿主，受恩非浅，三反五反，招污受陷，专案绑父，禁闭暗室，悬梁鞭笞，受尽折磨，疑父藏金，强闯家门，翻箱倒柜，毫无所获，又疑埋金，房内屋外，掘地三尺，仍无收获，父倒坦然，不气不恼，一场浩劫，证父清白，但至以后，调为运工。
     壬寅伏月（1962年）某日出工，矿车过桥，不慎越轨，父摔河底，桥高河涸，顽石狰狞，吾父伤重，尤其脊椎，断成三截，吾闻大惊，时见乃父，白纱裹身，面目全非，双眼紧闭，不省人事，仰卧担架，医生忙碌，观者云集，落泪者伤，叹息着悲，惨状甚烈，时至今日，历历在目，耿耿于怀也。
     时年父也，四九之年，此日大难，住院三年，石膏裹身，长达一年，如此折磨，难以想象，伤势稍转，吾姐探父，当年之时，姐仅金钗（12岁），竹杖芒鞋，翻山越岭，长虫野兽，无所畏惧，父女得见，相拥而泣，同室病友，感慨泪流。
      感恩苍天，临凶若吉。父椎渐合，右腿之筋，却已萎缩，脚趾弯曲，有碍行走，小便失禁，终身残疾，阿弥陀佛，幸得一命也。
      一晃三年，伤愈归家，父容憔悴。瘸脚而行，吾何直视？强颜装笑，背人之处，以泪洗面，母更其难，顶梁虽在，难以撑家。吾父虽残，豁大乐观，毅力尤坚。人否其忧，父然其命，不等不靠，量力而为，开荒种菜、挑粪除草，大小家务，亲力亲为，上山下地，常喜带吾，扛锄挑担，总行于前，一瘸一拐，异常坚定。自强之影，不懈之志，激励吾心，以至后来，企业破产，半路从教，商海闯荡，困难也罢，委屈也罢，父之背影，灯塔高照，战鼓阵前，每思力增，可至千里也。
     单位怜父，有功于矿，家又特困，照顾工作，看管图书，是室书刊，多不胜数，姐弟三人，喜形于色。父却固执，为避闲言，严禁家人，入室阅览，母甚恼怒，与父理论，父持已见，毫不动摇。姐弟实冤，不能阅览，其时心也，亦恨亦痛，今日思来，泪湿双眼。父之秉彝，廉深简洁，何其高尚。事过境迁，父之操守，植于家风，气醇以方，纯化后代，幸甚吾父也。
      吾之束发，校方军训，师生拉练，恰逢腹痛，剑伤刀绞，疼痛难忍，医不敢怠，通宵守候，父亦陪伴，彻夜未眠。凌晨时分，吾睁眼亦惊，父立床边，愁眉泪眼，吾之一生，唯见父泪。然父爱子，深似大海，忆父之恩，痛切心扉，无以复加。
       时至文革，灾难重降，昔日矿主，与父同宗，又蒙其恩，疑父历史，为党国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夜之间，又关牛棚，隔离审查，外调核查，强迫交代，可怜吾父，实无罪孽，关押期间，吾常送饭，恰若探监，看守凶煞，见之噩梦，今也难忘。
     病残加身，吾父不计，居备勤俭，凡事认真，烧饭做菜，切丝必细，剁块必均。逢年过节，忙前顾后，尤以年饭，通宵劳作，天刚启明，叫醒家人，每当此时，父累一宿，寒气入骨，肠炎必发，脱水腹泻，无法控制。常湿衣裤，年饭虽香，无缘品尝，且不记教训，来年重复，父之爱家，尤是之深也。
      父因儿时，食不裹腹，落下胃疾，躬兼贫病，三天两痛，病来之时，痛不欲生，豆大汗珠，卜落而下，难奈之时，以锥顶腹，甚而倒床，翻来覆去，其状凄惨，呻吟之声，惊动四邻，家人其时，不知所措，胃舒平药，可止一阵，该药如灰，每饮一次，父嘴如涂，衣襟全白，此等痛苦，不绝于日，延之花甲也。
       花甲之年，体质下降，何况吾父，伤病相侵，胃已糜烂，只能手术，切胃一半，又逃一劫，侥幸延年，好景不长，两年之后，尿结石发，再次手术，托福国恩，何其哀哉！年近古稀，于家门前，摔断胯骨，从此卧床，未再站立，久卧不动，血脉不畅，尾生褥疮，反复住院，仅可止痛，不能生肌，夏秋两季，浓流不止，母亲更累，洗疮换药，一日数次，父则疼痛，度日如年，古稀之年，大便郁结，硬似羊果，内药外药，尽数无效，每当大解，犹如炼狱，孝子吾弟，丝毫不嫌，用手扣便，其孝之诚，胜卧冰求鲤，尤尝粪忧心，感天动地也。廿四孝图，应有弟位，题名则曰，替父出恭，邻居病友，无不称弟，大孝之人也。
     人生实难，吾父尤甚，尚在娘胎，便成遗腹。幼失怙恃，中年致残，疾病缠身，晚年卧床，尝尽苦难，备受煎熬，烈烈厄运，可不悲耶？儿女念兹，若焚肝胆。庚辰正月，十三未时，吾父怀和长毕，睿音永唉，号天长泣，凄焉流襟。寒暑愈迈，思父愈切，声溢金石，志华日月，绵世浸远，春晖寸草，长叹气兮，今逢清明，酹酒以祭，为文而吊之，有诗为证。
梦枕相思泪涌眶，满怀愧疚跪高堂。
眼前历历慈祥影，耳畔声声肺腑彰。
似雪一生昭日月，成残半世饮冰霜。
年光逝水悲无尽，寸草春晖遗恨长。
        呜呼
伏惟尚飨
            不孝子，泣上
        2023.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