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散文）

张新泉

此生，我碰到过一些喜欢较劲的人，乡下、街上，都有。我认为，有的该较，有的不那么值得较，很容易区分。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乡下的李小个子，该不该，我现在也说不明白。
       李小个子家有六兄弟，一个彪形大汉，几个中溜个儿。只有他出人意外，是一小个。女长十八就回头，男长三十慢慢游。李小个子到了三十也没有游动，身坯 还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正应那句话：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
       隔壁有个叫二眯鬼王的，二十岁前和李小个子半斤八两，哪知道跨过二十以后，忽出奇兵来了质的飞跃，忽然发飙疯长，几年窜出三十厘米，长成一米七五，跳出了矮人国。李小个、还有一个姓青、一个姓蓝、一个姓王的同队小个子，看着二眯鬼王的变化，相当眼热，特别羡慕，也想这样来一下。老天爷哪依，很憋屈，好像他们前面拦了一道坎，没有游动上去。      
       农村垂青彪形大汉，几多事需要力气，有了力气，轻而易举就搞定了。没有劳力的人家，羡慕着劳力多的人家。有几个大块头就是不一样，别人会说，这个队劳力得法。缺少彪形大汉，就缺少劳力，意味着生产上不去，落后挨打，完成任务滞后。大队、公社的批评会毫不犹豫朝你劈面刷来，那多么没有颜面。如果在外面几个公社搞工程，哪队拖了后腿，带连的是整个公社。别人说这个公社办事不力。县委书记刮起胡子（批评）来，就令人难为情了。小个子没有足够体力被人看不起，不受欢迎，被人打卦说三道四。
       大个子和小个子到了一起，就会有一些并不那么恶意的关于生理缺陷的玩笑出现，诸如什么高子看戏，矮子吃屁喏、什么我吃一餐你吃一天喏、我做一件上身（衣）你做了上身能还做下身喏……也不知到底取笑了谁，博人哈哈一笑，作为调味剂，冲淡了沉闷空气。很多小个子只得量体裁衣，当不来男客，在女人堆里干轻松一些的事情，拿女客的工分。所得与男劳力相去甚远，有人还背后叫这种人假女客。
       我说的李小个子，怎么一个小法呢？告诉你，他不是侏儒，是一个正常人的缩小版。大概和电视剧《水浒》里的武大郎差不多，没有那个武大郎的宽度，是个矮竹杆儿，高度大致不相上下。
      不过， 李小个子不信邪，不悲观失望。管不了别人的嘴巴，管得住自己的心思，心里亮堂着，没有阴影，行动上不服输，没和女人打堆，干的是男客工夫。男劳力办的他都干。挑担子显摆力气，也不示弱，终于拿到了十分底分。这一点，是超越其他小个子的地方，是区分其他小个子的分水岭。
      还有不同。有的小个，终身未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对打（合适）的对象，只好打光棍。矮个女的，也要找高的。命运是乎对李小个子特别垂青，不仅弄了堂客，还是一个嘴有一张手有一双、共同生了三个孩子几乎白头到老的堂客。
       看体积，不相称，1、65比1、45米，有这么大的落差，堂客比李小个子高了一个脑袋。年纪堂客要小，块头堂客要大。队里人都没有说三道四。这个比例如果出现在他人身上，就有听不完的话。李小个子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啊，根本就没有风浪。正常劳动，正常生活，当吃饭时吃饭，当出工时出工。一家人过着中等生活水平，收入与付出成正比。
       我是从三阳转到这个队里的，想当然认为李小个子是差火（马虎）角儿。时间一长，很为意外，领略了他的厉害。能力与男劳力同等，踩打稻机，站立的那一只腿，别人全脚掌贴于机上，他象演出机上芭蕾，脚尖全部踮了起来，配合着踩踏板的那一只腿，一上一下起起落落，省了力，更弥补了身高不足。
       割稻、插秧打速度不在话下，来力量也行，百多斤挑起就跑。送公粮，三十至五十岁的男劳力挑120斤之间，他在那个年纪里和他们不相上下，没有差距。差距是中老年与青年整体的。年轻血气方刚，挑一百五十斤的为多，挑担送公粮，青年拿工分要多。到供销社挑氮氨，差距就消弭掉了，都是挑的两包（一百斤）。青年也不挑四包，很容易在一个水平线上。青年先挑回队的时候，中老年也挑到了。
       队里出钱长年包了街上一个猪场的猪粪和一个公共厕所的人粪，有机肥料是宝贝。插完早稻搞培管的时候，劳力就挑几天；双抢完毕晚稻培管的时候，也挑几天。大家都挑那玩意儿，不能用板车拖，有田间小路，归根结底还是每个人的单兵演练，把粪泼撒下田。不起眼的李小个子，挑的桶子是一个型号的，分量是一样的。只是他的桶子的系是特做短了的，如果挑人家一样长度的系，挑下田就是三伢儿一般高，就要拄地拄秧苗了。次数也是一样。一个来回七里路，早晨每人出去挑一担回队，撒下田了吃早饭。上午再挑两趟，下午挑两趟。到后来，人要深入猪楼底下去舀粪，各舀各的。李小个子一样干，很能吃亏吃苦、融合人群。

       我和李小个子两个人出过一次差，到桃源盐泉挑了一次六六粉。当时心想，队长怎么不派壮劳力，派这样一个三寸丁谷皮（《水浒》里这样称过武大郎）呢，要知道一个来回六十里，难道要看李小个子的笑话不成？既然李小个子自己不找队长另派工夫，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本来没有必要去那么远，当地供销社就能解决。 恰恰当地供销社不卖给我们，也不是不卖，供应出现紧张。虫害相当严重，农药大量使用的结果，虫子有了抗药性，绞杀害虫的同时益虫也受到伤害。从此就依赖上了农药，田里地里就大量需要农药，农药产量翻番也跟不上需要量的增长。农药有限，供销社生资门市部就挂出黑板，上书六六粉已经卖完，也可能公社书记授意这样做的，供应紧张的时候他要亲自掌握。不然，他们干部抓的点，买不到货，就失去威信了。于是就有批条子的事情发生，也就有了拿不到条子拿不到尚方宝剑无功而返打空转身的人。是不是真正卖完，农民不会深究。      
       虫口夺粮非常迫切，生产队长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找到我父亲的。父亲只是县供销社没有一点权力的一名老职工，对后门一事看不惯。生产队长可怜巴巴说没有脚路（门路），不弄药杀虫，田里天天被虫吃，将颗粒无收。你的儿在这个队里，招工的来了还要我们贫下中农讲话，不帮忙怎么行？父亲不得不以违背初衷找县社主任好说歹说，终于要到两百斤六六粉指标……于是，就有了队里派两个劳力去挑农药的事情。李小个子出差也成了挑药人。
        虽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还是生疑。人没有一条扁担长，锅巴坨大一个堆头，光走一个来回都不简单，挑那么远，这可不是灶门前试担子，不是送粮谷挑肥料那么近，鸟儿不在现窝里，能行吗？
       我们没有出早工，挑回来就是全天的工分一十二分。提前吃了早饭出来，到了队屋面前，李小个子也从家里出来，竞是分毫不差在路口碰头。手里各自拿了一条扁担马上出发，扁担上都系了一副棕索。
       走到乡村的门板大路，走过公路，走到上街脑，我们上了沅水大堤。大河里白帆点点，汽笛声声，一架架木排整装待发，簰古老手里拿着象勾镰枪一样的工具杀钩，唱着做簰的洪亮的号子劳动。我们对河里的无限风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默默无语走我们的路。李小个子象个跟班走在后面，好像大人带着小孩。也不像，我们拿着一样的家伙。他的扁担黑，有了年头；我的扁担红，是红椆木的，用了两年。我穿的是一双男劳力经常穿的轮胎皮草鞋，他脚上穿着一双半大孩子穿的黄胶鞋，好像去走亲戚。
       路上没有什么言语，李小个子和我不是夸夸其谈的伙计。默默走了大约半小时，怎么后面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以为李小个子掉了很远，掉头一看，就在身后两米跟着，他居然没有走路的声音，心里暗暗称奇。他的步幅比我小，难道有什么踏雪无痕的轻功。怪不得他只要不下水田，脚底总是那双洗得发白的黄胶鞋。这样走，别人穿了三双，他一双也就够了。小个子是有好处的，省布省鞋还省米。他在后面走得毫不费力，也不超过我走前面，是给我面子还是保持体力？老鼠拖木掀，大头在后面，留在后面显圣？
       走到白杨河， 搭船过渡，白杨河流向沅水，还没有桥（修桥是一年以后的事）。到了盐泉，再搭船过沅水，我们提货的地方在对岸。船靠边，走近路七弯八拐爬上山，山顶上有几排高大的房子。走了两处，找到负责人，给出我们的条子。负责人带我们开了票，我们去仓库提货。黑溲溲高大的库门关着，说明没有什么人来。我们站在门边等了一会，来了一个戴着鸭舌帽圆盘红脸膛手上拿着一串钥匙的肥胖汉子，他是保管，一边开门一边对我们说，不要翻，依顺序拿。门开一条缝之时，巨大的身躯向旁边快速一闪，一股浓烈的农药味道夺门而出。毒气熏人，直往鼻孔钻，隐隐约约一些不安分的剧毒粉末空中舞蹈，冲击着我们的毛发眼睛鼻子喉咙（农药仓库建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有什么高明的办法让农民也远离农药呢？）好家伙，多的就是六六粉，只怕二十张解放牌也拖不完。可以不紧张，放敞供应，为什么保留这里不赶紧调拨下去呢？难道宁可田里奇缺也要保证仓库堆满？难道不怕时间久了失效？难道给人批条子的味道那么过瘾？头头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货？
       我们进门没有停留，司空见惯的毒物其奈我何，赶紧把索摆好，从药堆上一人取下两包放索上蔸住枷好，挑起就走，按原路转去。归心似箭，田里正等着药用，以毒攻毒拿下虫害。
       过了沅水，刀出鞘箭离弦，我们挑起撒腿就跑。一百斤，青年男劳力还是跑得动的。挑三四百米换一次肩，换肩在进行中实施，不像有的要站立换。想给跟班开个玩笑，来个下马威，哪知道，跑到白杨河上船，只有一丈之距的有效范围，李小个子没有拉下，不简单。过了白杨河，还有二十里，肚子开始饿起来了。我对他说，俺挑到鹭鸶洲脑头歇一肩，然后到家里吃中饭，奈不奈得何，他说要得。
       我们没有再跑消耗体力，不紧不慢走到鹭鸶洲脑头，离家只有七里路了，放担子休息。感到皮草鞋有些松，蹲下一看，连接草鞋的橡皮带子快断了。 原来前面要甩李小个子，跑的过程中，踢着一块大鹅卵石所造成。看李小个子脚下，无碍。就不得不放慢速度行事。如果橡皮带子断了，就得赤脚走了。李小个子，我快他快，我慢他慢，不越雷池。走到沅水局前面，河里的排牯佬纷纷起坡，是吃中饭的时候了，我们又加快速度……   
       一年后，我招工出去，几十年后回镇上，今年知道李小个子的时候，他性命搭瓜了，七十岁走的。成也萧何败萧何。他靠劳动赢得人的尊重，他还要继续劳动，七十岁了还在工地做小工挑灰桶。由于卖力，这个工地要，做完了，那个工地也要，都要他。家里不要他出去，生活过得去，不做危险的事。他没有听，还是不信邪。
       他也确实没有死在工地上。是那天劳动回来，晚上看了电视睡觉。睡到第二天早晨七点还没有起来，堂客弄熟早餐，感到奇怪，平时这时候早起来要吃东西准备出去了。今天怎么搞的，就喊他吃，没有答应，掀开被窝，伸手一摸，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他要作长久地休息了……            

吉祥

   张老师又刊新作品了,真不简单!

上将军

  张老师又刊新作品了,真不简单!

上将军

依我看，较劲，没错！但钻牛角尖，鼓皮上捏疚，诡辩，那就不好！

张新泉

吉祥 发表于 2017-1-22 09:55
张老师又刊新作品了,真不简单!

感谢吉祥老师关注来访高抬。

张新泉

上将军 发表于 2017-1-22 09:56
张老师又刊新作品了,真不简单!

感谢上将军来访关注高抬。

张新泉

上将军 发表于 2017-1-22 09:57
依我看，较劲，没错！但钻牛角尖，鼓皮上捏疚，诡辩，那就不好！

没错，应该这样。

天风

新鲜出炉，佳作共赏。

张新泉

天风 发表于 2017-1-22 12:08
新鲜出炉，佳作共赏。

感谢天风老师来访关注点评。

天风

张新泉 发表于 2017-1-22 13:11
感谢天风老师来访关注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