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0月1日 晴
今天是国庆节，拉萨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街大巷，张灯结彩。上午9时许，我与市交通局的几名机关干部，驱车到罗布林卡游园，欢度伟大祖国诞生日。
罗布林卡在拉萨市西郊，是18世纪达赖七世所建。藏族干部次仁告诉我说，“罗布”在藏语里意为“宝贝”，罗布林卡意即“宝贝园”，旧社会是历届达赖喇嘛避暑的夏宫，清王朝时是驻藏大臣下榻的地方。那时每逢节日盛会，只有贵族领主才能来此云集。解放后，已成为了藏族同胞欢度节日时宿营聚餐的游乐公园了。
上午10点，我们来到罗布林卡，大门口车如流水，人似潮涌。进到园内，只见宫殿罗列，富丽堂皇，亭台池榭，曲折清幽。达赖喇嘛夏宫更是琳琅满目，金狮子、金屋顶、唐彩壁画龙飞凤舞，堪称西藏高原建筑艺术的奇葩。还有五彩缤纷的藏式帐篷，星罗棋布地撒满整个林卡，在阳光下就像绣在绿色缎子上的彩色图案，美丽动人。帐篷里，藏族同胞穿上节日盛装，围坐一起，中间摆满了用酥油、糌粑做成的各种食品。有的弹着六弦琴喝着酥油茶，自在浅斟低唱；有的伴着收录机的轻音乐跳起了“交际舞”；有的猜拳行令，一大碗一大碗地豪饮青稞酒。次仁介绍说，每逢佳节，许多藏族人都到这里狂欢三至五日方休。
一阵酒香扑鼻，见四个藏族姑娘向我们迎面走来，其中两个是修配厂职工，一个叫达娃，一个叫曲珍，笑盈盈地递上一碗青棵酒，次仁示意我喝下去，我一饮而尽。谁知第二碗又筛到面前，四位姑娘并排站在对面，唱着民歌，跳起藏族舞蹈，不断地向我们敬酒。我实在难为情，又喝下第二碗。就这样重复地喝了四碗，第五碗我几乎醉倒，次仁才来给我解围。我想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真挚、最动人的敬酒方式了。
帐篷外，到处是人流，其中也有许多外国人。我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个约有300平方米、用帐篷覆盖的舞台下，被一阵大鼓大钹声所吸引。次仁问我：“看不看藏戏？”我说：“看！”藏戏是藏族地区的歌舞剧，相传于15世纪所创，大都取材于有宗教色彩的民间故事，连台演出，戏中插有藏族歌舞。今天演的是藏族《诺桑王子》，演员都带着面具，有神仙脸谱、鬼怪脸谱，还有狰狞的猛兽脸谱。一人唱众人和，只用大鼓大钹伴奏，其艺术之妙，独具藏族地方风格。但苦于不懂藏语，只能看热闹。
1979年10月17日 晴
从9月份开始，拉萨市汽车修配厂扭亏为盈了，这是破天荒的喜事。今天上午，拉萨市政府在全市开展“质量月”活动总结大会上，表扬了修配厂。下午，拉萨市管工业的副市长、湖南进藏干部汪国忠同志来厂视察，到现场解决了许多实际问题，使全厂干部职工受到鼓舞和鞭策。我更是百感交集，夜深了还不能入睡。
多年来，修配厂生产一直上不去，主要原因是在企业管理上见物不见人，有的汉族干部不安心，想内调，不想管；有的藏族干部业务技术水平低，不会管；企业的基础差，缺少基本的规章制度，无法管。为此，狠抓了三件事：一是从抓人的积极因素入手，对汉族干部进行“扎根边疆，献身西藏"的教育，并规定每个周末为全厂“谈心活动日”，广泛开展谈心活动。二是乘“质量月”活动的东风，对班组实行严格的质量奖罚负责制，一人出问题，全班受影响。并在班组选配质检员，车间增设质检组，厂部成立质检科，最后请用户把好后量关。三是对全厂实施“八大指标”考核，开办技术夜校；对车间实行独立核算，开展小指标百分制竞赛；对班组进行工时定额管理，建立原始台账，产品打记工号等措施，现已初见成效。想起自己进藏以来，虽然生活条件艰苦，工作上也遇到不少困难，但通过努力，还是为藏族同胞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感到无限欣慰。
“李局长，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亚季、曲尼等几名藏族干部来到房间。亚季笑着把一包藏药送到我手上，指着其中一味药丸说：“这是‘珍珠七十'，是麝香、猴结，红花、贝母、虫草、黄金、珍珠、熊胆等70味名贵药材研制而成，其疗效可治百病，藏族称之为神药。”叮嘱我在子夜闭灯服下，定可见效。
提起麝香，我想起了一件感人的事情。进藏后，因水土不合，常常拉肚子，服药就好，不服药又拉，时间长了懒得去管它。前几天，又凉了肚子，参加该厂党委会时，跑了4次厕所。亚季知道后，亲自到山上采药，又买了麝香，配好药后深夜给我送来，我服下后，就好些了。想到这些，我感到进藏数月，虽苦犹甘。
1980年12月3日 睛
往事如烟。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下到拉萨市汽车修配厂去抓点。这个厂座落在布达拉宫的东北角，离市区约4公里多，全厂有300多名职工，60%以上是藏族。厂房规模、机具设备、技术力量都不错，在拉萨市是个比较大的企业。从1972年组建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是个亏损单位。
一个多月了，修配厂的工作仍然无起色，尽管在大会上多次进行动员，党委会上作出了不少决策，行政上采取了一些措施，一个月还是修不出两台车。有一天上午，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高原的盛夏，穿上毛衣毛裤还觉得有些寒冷。这时太阳从雪山上爬了出来，空气清新爽人，我信步朝车间走去，想检验一下昨天动员大会之后的效果。一连看了大修、小修，机修三个车间，给我的印象是工人生产情绪不高。最后到了保修车间，车间外的草坪上，几十名职工打的打扑克，晒的晒太阳，都快10点了，还没有上班。这时我心里就上了点火。
“车间主任呢？”我问。
“他内调了。”有个汉族职工回答说。
“现在谁负责？”我又问。
几个藏族职工同时指着一个满头卷发，背朝着我的大个子藏族人说：“是牦牛。”
“不要叫小名。”我说。
“他叫朗杰，是代理车间副主任。”一个汉族职工站起来说。
“朗杰，怎么还不上班？”我问。
“拉萨的太阳是宝贵的，在外面晒晒太阳，比在办公室强得多。”朗杰不紧不慢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先了解了解情况吧。”他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
我觉得他讲的有道理，心想，可能是没有车修。我走进车间察看见5个保养沟上停放着5台满是泥沙的解放牌汽车，急忙转身出来说：“车库里不是有车吗？”
朗杰转过身来瞪着眼珠大声吼着说：“活塞待料，你懂不懂？不懂就到办公室呆着去！”
我简直受不了了，真想和他大吵一顿。但我压住火气冷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又转身走进车间，把5台车的发动机盖通通打开，对每台车的汽缸盖的扭力螺丝都进行了认真的检查，发现无一个松动，不打开汽缸盖怎么知道活塞会待料呢？这是在捉弄人，气得我真想去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不知什么时候，朗杰和大伙都到车间里来了，围成一圈，听见几个藏族职工小声地对朗杰说：“这个‘本布拉’是个内行。”我对朗杰说：“你是不是神仙？不打开汽缸盖就知道活塞待料吗？”车间里鸦雀无声，朗杰低着头，一只手拨弄着腰间的藏刀。为了不激化矛盾，我改口道：“先上班吧，这个问题以后再说。”朗杰用藏语说了一句“来沙，来沙，”随后就大声用汉语说：“各班组按照原来的分工上班吧。”嚯！他的话还真灵，大伙立即散开了，机具碰击声、马达声、人声连成一片，顿时车间里恢复了生机。
中午，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进藏前后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组织上调我进藏时，一些亲友劝我想法留下来。我想，自己是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应该无条件服从组织分配。进藏后，拉萨市委任命我为拉萨市交通局副局长，不久又任命为拉萨市运输公司党委书记兼经理。拉萨市是海拔3700米的高寒山区，到职后，由于缺氧，引起了生理上一系列高山反应，心跳每分钟达110多次，呼吸就像在内地挑着担子走路似的喘息，常常失眠、头晕。最难受的是吃不下饭，到职第一天，因吃不惯带有酥油味的食品，把胃里的黄水都呕出来了。以后想起酥油味就反胃，有很长一段时间靠从内地带去的压缩饼干过日子。到职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身体一直不佳。在一次生产调度会上，生产科的同志汇报说，第二季度的运输任务未完成，第三季度也成问题。我问是什么原因？他们说：“修配厂修不出车，出车率下降到40%。”他们还说，要是10月前不把物资抢运进藏，等到大雪封山，势必影响全市人民的生活。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经请示局党组同意，带病到修配厂抓点。
想到这里，联系到修配厂存在的问题，我闷得不行，晚饭后就到外面去散步。见朗杰等几个藏族职工迎面走来，像是找我有事，正准备向我打招呼，但他们又转身往回走了。我就跟在他们后面不远，看见朗杰走进一幢正方形平顶藏式房，靠在门口望着我，我顺势朝他家走去。
“有事吗？”他问。
“没事，想找你聊聊。”我说。刚席地坐在卡垫上，他妻子手提银壶，斟了满满一碗酥油茶，躬着腰，双手高举，递到我面前。朗杰对他妻子说：“别费事，他不会喝。”
“是吗？”我说。
“里面很脏，喝了要吐的。”朗杰笑着说。我全明白了，双手接过酥油茶，一饮而尽，接连喝了两藏碗。忽听门外十来个藏族同胞哈哈大笑，拍着手说：“本布拉，克拉沙沙。”朗杰也大笑起来，接过我手里的酥油茶碗，又递给我一大块生牛肉干，抽出腰间的藏刀说：“给！”我正犹豫，朗杰正色道：“这刀是削肉吃的，不是杀人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十几个藏族工人蜂拥进屋，围坐在卡垫上。朗杰面对我盘腿而坐，说：“我们藏族有句老话，雪山再高，雪莲花是长在它上面的；雅鲁藏布江水再急，牛皮船能在它上面航行。你没有把藏族当外人，我们信得过你。”接着，他主动检查了上午捉弄我的那件事，又双手紧握我的手说：“李书记，以后怎么搞，全听你的！”十几个藏族职工也跟着说：“我们听你的！”我被这动人的场面惊呆了，用眼睛扫视了他们的表情，十几张古铜色的脸膛上，都挂着憨厚的笑容，每个人身上发出的那股酥油味，我感到分外的馨香。
打那以后，朗杰、曲尼、亚季等几个藏族干部都成了我的知心朋友。他们为人正直，讲义气，说到做到，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在藏族职工中有很高的威信，但都有个倔犟的坏脾气。我就因势利导注意发挥他们的长处，教育启发他们克服缺点，有时还帮他们学习业务技术、文化知识。
在9月份的“质量月”活动中，朗杰、曲尼等几个藏族干部，大胆创新，勇于改革，主动把当月修好的大修车，开到车队，请驾驶员自己验收，深受用户单位好评。有一次，他们为了保证修车质量，坚持进厂洗车制度，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带头跳进拉萨河破冰提水洗车。在朗杰的倡导下，厂里办起了技术夜校；曲尼把房子让出来，白天作为厂里的临时幼儿园，保证职工们安心上班。
从朗杰，曲尼等同志的身上，我发现了藏族同胞的可贵品德，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党中央关于支援边疆、建设西藏、加强民族大团结政策的伟大意义。
这一年，由于拉萨市汽车修配厂党委紧紧地依靠全厂藏汉族职工的团结，狠抓了企业管理，提高了修车质量，扩大了修车的用户，超额完成了全年生产任务，年底扭亏为盈，向国家上交了1.2万多元利润。《西藏日报》登载了修配厂扭亏为盈的事迹。
年底，西藏自治区政策研究室主任、湖南进藏干部胡彪同志到市交通局总结修配厂的经验，并到宿舍看我，对我进藏以来的工作给予充分肯定，使我深受鼓舞和激励。
我离开拉萨时，朗杰、旺堆、曲尼等十几名藏族职工为我送行，我第一次见他们穿那么好，尤其是朗杰高大的身躯显得魁伟轩昂，深陷的眼窝里那对大眼晴发红而又晶亮。他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躬下身躯，双手给我献上洁白的哈达，又捧送给我一尊松赞干布铜像，握着我的手说：“我们的藏王松赞干布是你们汉族的女婿，这回与你们一道回内地探亲吧！”我把随身带的几本汽车修理、构造及企业管理等方面的书和一本字典送给他，说：“你现在是厂领导了，千忙万忙不要忘了学习呵！”他频频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伊尔飞机把我送上了蓝天，望着那充满瑞气和祥光的碧空，离情别绪涌上心头。再见吧，拉萨！再见吧，西藏！
（内容结束）
发表于 2024-1-19 08:25: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