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靠在高背木椅子,安然地享受着我给她洗脚带来的幸福舒适感,她从开始不习惯变得理所当然了,我也从开始不习惯变得理所应当了。 一盆洗脚水摆在堂屋中间.一把小木椅放在堂屋的正中央。我坐在小木椅上。母亲蹲下身子,用她那双手将我的双脚按在水中。水不冷不热。母亲的手每次总是从我的膝关节处开始,快速而精准地向下划到我的脚心、脚指头。如果这过程中有丁点不属于我皮肤上的东西,她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儿时的情景记忆犹新。有时我玩得太久了,灰尘或泥巴、抑或是山蚂蟥、抛儿剌之类的杂物,母亲会换盆水再洗,还会给我上起她的“思品课”来,要我保护好自已的脚,脚好一生安。最多的一次给换了五盆水才洗干净。那次我记得是和小伙伴“打仗”干的。母亲边洗边唠叨:“这么下去,你几时才能穿双好鞋哟”。当我追问这句话时,她却说我长大了就会知道的。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通过洗脚这个小事告诉我不要太贪玩了,用文人的话说就是玩物丧志吧。 一盆洗脚水摆放在客厅中间,里面加了舒筋活络的中药材,母亲坐在高靠背椅上,我蹲在母亲面前,母亲将双脚小心地伸进水里,有时会将脚收回到盆子的边边上,她不说话,次数多了我才知道,那是水太热了。 母亲喜欢在晚饭后洗脚,是她长年劳累后形成的习惯,她说累了洗一洗脚全身就舒坦了。今年正月初一晚饭后,我看到母亲洗脚时而用她的左脚板搓着右脚背,时而用右脚板搓着左脚背,许久后也不见母亲弯腰用手洗脚,我说:“妈,怎么啦?不用手洗了,你不是说用手洗得干净些吗?“母亲说坐月子时落了冷水,留下了病根,特别是近十来年她的腰有些不好,一到冬里就弯不下去,每年到了冬里都是这样洗的。刹那间,我泪水迸去,有万箭穿心之痛,十多年来,我常年办案奔波在外,没有察觉到母亲已病了。我于是拿来小板凳,坐着给母亲破天荒的第一次洗脚,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忍心停下这个活儿了。 那天,我也按照五十年前母亲的把式,将母亲的双脚按在水中,然后从膝关节处边往下轻轻划着,边用水洗着,虽怕母亲不满意,必竟是第一次给母亲洗脚。心里越发纠结,当我的右手划到母亲的左小腿肚处时,触电般地缩了回来,似乎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深陷处,待我通过泪水的折射,深陷处的肤色与周边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古铜色,只是没有树藤式的青筋暴露,不用手去摸是根本感受不到异样的。我试探着问:“妈怎么搞的,痛不痛?”母亲说早就痛过身了,那是在1942年冬天她才三个月大时,本县马石乡甘溪桥、大谷冲一带闹土匪。外公外婆为躲土匪在逃命中将她忘记在家中。土匪见家中无所获便留下索钱的字条,然后用马刀将母亲的左腿划了一刀以示威胁,才扬长而去。母亲说:“这伙土匪后来因为在甘溪桥杀了解放军,毛主席派部队把他们全部镇压了,不是解放军来了,我只怕活不到今天,所以我经常给你们兄弟俩讲,要听党的话,多做好事“。 母亲古铜色的小腿、脚背上爬满了古藤式的青筋,在灯光的照射下,似两根铜柱立在我的眼前,托举着母亲矮小的身躯,就是这身躯曾撑掌着我和弟弟的蓝天,让我们一家走过了艰苦的那段岁月。当我手指每划落一寸,心重千钧,正如母亲当年艰难所走的每一步。四十二年前初夏的一个早上,时年十二岁的我,与年仅八岁的弟弟,不懂事地站在公社综合加工厂的厂房前,看着雨中母亲在撕心裂肺地对苍天喊着父亲的名字,积劳成疾的父亲在“好人走好”的挽惜声里走了,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分田到户的喜悦没有轮到我家,只有缺劳少力、缺吃少穿劳心于母亲,母亲从此与家里十八、九亩责任田打交道,记得她曾赶着牛耕田打耙,背着药筒除病防虫,时常因为借的别人家的牛,得还上三个工才能得到人家的笑脸,时常为了抢住季节,抢住火候,吃得三餐不匀。我记得那年夏天,为了趁早打完五亩稻田药,一餐早饭硬是和午饭一起吃的,当不懂事的我饿了埋怨时,母亲只是说,早上打药便于稻叶吸收好防病灭虫,病虫少了才能多打粮食,后来我上农校后听了植保科任教授的课后才知道,稻田打药一天中早上是最好的时间。 母亲脚板上老茧很厚很厚,以至于我抚摸到脚心时她没有感觉到,我将母亲的双脚从水中捞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膝盖上,母亲的脚板上的老茧变得晶莹剔透,闪着年轮的光亮,恰似玉雕。母亲十个脚指健全,只是每个指头上均有一个“鸡眼“,每个指肚上均有一个”硬砣“,每洗一个脚指时母亲就会钻心的痛,我不知所措。小板凳一下子长出了芒刺,我虔诚地右膝跪下,将母亲的脚指一个一个地洗着。母亲说左脚大拇指是那年在“背脊冲”山上烧炭时,竹桩钉的,右脚食指是“麻壳湾”里砍杂竹“杀斩”(山里人砍杂竹砍完后,将竹梢捆在一起,从山上滑向山下)时被刺的,左脚小指和中指是在“张家岭”砍柴火时被藤绊倒受伤的……。母亲出生在深山,她的一生与深山为伍,未嫁给父亲时常年在山上打柴砍竹,帮外公外婆承担家务,成家后上山烧炭挖药。我记得那年冬天,因我上学缺钱,母亲拉着我来到她的娘家大谷冲,教我上山砍些杂竹卖,上山之前交待我,首要是脚要踏实,别输了脚,脚下看稳了再踏,别让荆棘伤了脚。母亲脚指头上的鸡眼、指肚上的硬砣砣,就是因为她劳作时被荆棘和竹桩伤的,久而久之,就变形了。鞋子也从原先的36码,慢慢加到了现在的41码。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给母亲洗脚理所应当。她的那些教诲我也永记心上:要听党的话,多做好事;脚好一生安,踏实好走路……。但愿母亲健康长寿,我愿为她洗脚终老。
作者:桃源县公安局法制大队民警刘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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