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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十二) . 萧骏琪 . . 到了桃江县城,在我单纯的眼睛里,满世界都是车来人往、高楼林立。在儿童世界里,我幼小的心灵,充塞的都是对都市的向往,但我们不敢花太多的时间看繁华的街道,现实就这样残酷:从家乡到县城,只有一趟船来,一趟船回去。娘紧紧抓住我的手,急急穿街走巷,终于找到了居士巷的牙医。那个年代没有欺诈,牙科医生看了娘的牙齿,花了近三个小时,认真地为她把牙齿补好了,娘很开心,看到天色还早,忙去张家码头,带我去吃了一碗面。那面好吃,我真的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但娘不吃,她说她不饿。童年的我懂事,吃了一半,说饱了,起身装着要和娘离去的样子。娘慌了,忙拿起我吃过的半碗面,紧张地看了一下四周,这才慌乱地吃了。母子吃过面条,离开了店子,走到了大街上,娘说,仍去居士巷吧,给翁妈买了一些烟丝,给父亲买了一斤散酒,又给我买了些好看的糖果,这才慌慌张张向船码头走去。 走到码头,不见船的踪影,问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回答说刚走呢。娘再一次慌张了,这下怎么办呢?明天还要出工啊。可真的没有船回去了,现实就这样残酷。看看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娘一咬牙,问我:我们走路回去,怎么样?我懂什么呢?娘说走路回去就走路回去吧。那个年代,从大栗港到桃江县城的路又窄又弯曲,而且极其凹凸不平。娘一脸悲壮,紧紧抓住我的手,一咬牙,再没有半点犹豫,从西溪街出发,踏上了归程。
刚走到萧家山,我走不动了,原谅我,那一年我才五岁,29岁的娘作这个决定,似乎有点逆天的感觉。于是娘背我,背累了又走。这时,天开始黑了,我们隔水口山不远了。那时的路好难走啊,天可怜见,我们看见了一辆板车,拖板车的老汉一脸胡子,我好害怕,但娘却大声叫住了胡子,她把天下的好话说尽了,胡子才答应让我上了板车。胡子拖着板车在前面跑,娘在后面追赶。到了分水坳,胡子说他是这里的人,不能搭乘我了。娘谢了胡子,娘俩牵着手继续行走着。我走累了,哭泣着,但娘不理,她反而加快了脚步,我一边哭一边追着娘。实在走不动了,娘才回头走到我面前。我们无助地坐在地上,看沿途农家的灯亮了,有吃饭的声音清晰可见。上天保佑,一辆拖拉机在我们身旁停下,一位年轻叔叔关切地问我们,娘说了,司机叔叔要我们乘上车。就这样,我们搭拖拉机到了德荗园,下了车,娘谢了司机,到了姨娘家里。
那天晚上,我们大约走了20多里路吧,五岁的我从此告别了怯懦,我应该继承祖父的秉性,怕什么啊,我想起了南二爹常对我说的,打得一场开,免得百场来!
就这样,我跟着师父学漆匠技术,有时到了鲊埠,有时回到了自己家里。师父很勒快,他在我家时,也帮忙砍柴挖土之类。有一年九月,父亲生日,他还捉了几只鸡来为父亲庆生。我当时很怀疑:师父连栖身之地都没有,怎么能有鸡?我没有说出疑问来,看着他忙着杀鸡去毛,心里忽然有了些许感动:终于有人在乎父亲。
父亲刚瞎眼晴的时候,没人相信,甚至有人说“搞了这么久春插,是想歇几天吧”,还有人愤怒地指责“还应该这么懒”,甚至父亲的堂弟还有模有样地告诉人家,“只要到哒松竹堂,把棍子丢了,一溜小跑”。当这些话传到父亲耳里时,父亲嚎啕大哭。
2012年农历5月12日,受尽了委屈的父亲走了,当他的躯体要抬进棺材的时候,我好想大喊一声:谁现在来看看啊,看我父亲到底瞎了眼睛没有?但我忍了,因为我在服丧期间,我相信老天的眼睛比谁都明亮!
我终于知道了,蒋师父没钱,他连赖以生存的生漆都没有。他常要我去竹金坝他徒弟家去借漆,但每次我都是无果而归。我开始后悔了,我真的不该去学这技术的,好几次我想和父母说,我不学漆匠了,又怕他们反对。
终于有一天,娘要去外婆家里,走时嘱咐我不要去接她,我点点头。那天娘没回家,第二天也没有回,到了第三天夜晚仍不见回家。父亲坐不住了,他要我牵着他,去六公里左右的外婆家去看看。
到了外婆家,外婆一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娘不在。父亲告诉外婆:娘到刘家湾来了几天了,一直没回去,也不知是什么回事,外婆大吃一惊,大声说没有来啊真的没有来啊,父亲点点头,说那我们去先锋桥友媠娘家去看看吧,她们姐妹关系最好,或许到了那里呢。外婆要我们父子先在这里睡了再说,明天去也不迟呢。可父亲却执意不肯。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刘家湾,继续向先锋桥走去。
先锋桥也不见娘的踪影,媠娘说有好多天没见娘了,她正打算去看看的呢。因为太晚的缘故,我们决定先回家,媠娘也没有勉强留我们住宿。
在回家的路上,我对父亲说,只剩两个地方没找了,明天我去德茂园和大兴村吧。德茂园是姨娘家,大兴是玉媠娘家。父亲听了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我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不知怎样去安慰他。无言了好一阵,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说,其实,明天去大兴和德荗园也是空走一趟,娘已经走了。父亲听了,泪如雨下。那一个晚上,天阴沉沉的,如父子此时的心情。一支手电发出淡淡的黄色光亮,勉强能照亮我们回家的路。
下午五时许,我去了玉媠娘家,娘没来;我再去姨娘家,娘没来。从到了外婆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一结局。今晚去这两家,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现在,残酷的现实告诉我:娘已经走了,她实在接受不了家庭的清贫,她和那个蒋姓师父私奔了。可我怎么忍心把这个确认的消息告诉多灾多难的父亲呢?到了杨家嘴,我买了一块钱猪肉和一斤酒,走回家里,让父亲去灶前烧火,把肉炒了,再炒两个素菜,然后,为父亲斟了一杯酒,告诉他,娘己经走了,再回家的几率很小,我们三代人就好好过日子吧,反正我有的是力气,能养活我们一家的。父亲听了,颤抖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终于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两只没有光明的眼睛里溢出浑浊的眼泪……
我去找娘,有人说,娘到了马迹塘,我和桐舅去马迹塘街道,去小丰溪;有人说,在电站看见了我娘,我和萧祯祥老师去龙拱滩,去鲊埠;有人说,娘在桃江县城,我和熊胜明一起去桃江……我找了很多地方,没有,真的没有。摘的几块茶叶钱,都用在寻娘的路上了。每一次都是兴冲冲地去,回家时却是垂头丧气。每次回家,看到瞎子父亲企盼的眼神,我心慌意乱,又不敢不说出真相。听舅舅说,外婆整天在家默默流泪。70多岁的老人,甚至在菩萨面前虔诚地许香,让她的女儿尽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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