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母亲的回忆录

陈哲先生

            看着母亲的回忆录

       母亲年近八旬了。最近她接听我的电话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思路清晰，反应灵敏，声音清亮，笑声爽脆，这说明她老人家的身体状况还不错，这让我感到欣慰。
       自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我与母亲聚少离多。她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无法从朝夕相处中深切感知，只能在回乡探亲时与她短暂的相聚中略有感受，只能在长期分离中或长或短的电话聊天里零星察觉。直到前些日子，她“冷不丁”寄来这本回忆录，洋洋洒洒数万言，让我感到深深地震憾。一行一行地认真地读下来，感受着母亲的情绪，不由得随着她的回忆，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母亲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在湘西北山区当了一辈子小学老师，从业足迹在退休之前从未迈出过火连坡镇。她学历不高，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年代，高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家乡那个年代各级师资相当匮乏，学校也少之又少。小时候听她说过，她的学校在距家五十里以外的王家厂，上学时住校，没有公路，交通主要靠两条腿，回家和返校，一路上忍饥挨饿，加上年龄小，个子又不高，几乎每一次都是从天亮一直走到天黑。难得她父亲的支持，母亲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成绩一直很好。高小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是当地同龄人当中具备了较高文化知识水平的人才了。同时，也渐渐养成了坚韧上进、吃苦耐劳、事必求成的性格。
      母亲的教师生涯是从当民办老师开始的。因为那时家里实在太困难，不能资助她进一步上学了。民办老师的特点是机动性强，哪个村办小学缺人，就会被派往哪个小学去代课，一边教书，一边操持家里的农活。我的童年是跟随着母亲在镇里的多个小学度过的。在学校里，我们既是母子，又是师生。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
       一年级语文期末考试时，根据拼音写汉字，我把“锄”字的偏旁少写了一横，被扣一分，得了九十九分。母亲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对此很不满意。因为这个字平时书写很熟练的，考试写错，完全是因为粗心大意不认真导致的。她罚我重写了一百遍。她希望我明白一个道理，做事情一定要细心，自己再有把握的事情也不能掉以轻心。
       二年级放了寒假，家家户户准备过年。一天晚上，母亲按家乡的风俗熬制猪油备年货。可是她辛辛苦苦熬好的刚刚出锅的一坛尚未凝固的猪油，被我不小心碰倒，坛破油流！母亲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在那物资奇缺的年代，一大坛猪油可是一个家庭大半年的“硬食材”啊。我知道自己闯祸了，茫然不知所措呆立一侧等待发落，但母亲并没有太多地责怪我，反而是仔细地检查我身体有没有被烫伤。她淡淡地说，这不是你故意犯的错，没关系，以后做事要小心。她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印象深刻。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包容别人的无心之过。
       小学五年级时，我十多岁了，成了“小大人”。母亲除了在课堂上教授基本的课本知识外，还带领我和几个同学做一些课外活动。印象最深的是，她领着我们坚持定期走访一位抗战老兵。我记不住他的姓名了。老人在战斗中受过伤，一只脚的趾头全部被炸掉，但精神很好，豁达且健谈。我们利用周日帮他打扫居所、割猪草，尤其喜欢听他讲战斗故事，对日本鬼子恨之入骨。后来，母亲在订阅的《中国少年报》上看到“一件有意义的事”征文活动通知，就组织我们把这个经历写成作文，寄给组织单位，居然还得了奖。这是我了解社会、真正开始人生的开端。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感受到了课本上学不到的历史。热心公益，关心他人，逐渐成为我人生观的重要基石。
      上了初中，母亲对我们有了更高的要求和希望。每年暑假，哥哥和我都会在她的带领下帮助亲戚家进行“双抢”，抢收早稻、抢播晚稻。家乡的双抢时节，天气湿热，劳动工具简陋，高强度的劳作拼的都是人力。通过劳动，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了农民的艰辛，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初二期间，母亲特地领着哥哥和我去了一趟宜昌，参观了建设中的葛洲坝、浏览了三峡中的瞿塘峡。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长江，感受到了规模超大的水利工程的非凡气派。随着经历的丰富和眼界的打开，我不知不觉地在内心深处许下了将来一定要走出大山的执着愿望。
       我读高中的时候在学校住宿，在生活上与母亲的物理距离渐渐远了，只有周末才享有团聚时刻。那个时期，母亲的事业很有起色了，她那时被评为全国优秀老师，荣誉当前，压力更大，她决心要比以前做得更好，注定就会比以往更忙碌，但她对我的关怀未曾丝毫减弱，对我的进步和未来的期许更为明确和强烈。她无力指导我高中的课本知识，就反复向我强调学习方法。她无法分身到学校改善我的饮食，就想办法做到她力所能及的。高三那年，为了保证我以最好的身体状态迎考，每周回家返校时，母亲让我带上六个鸡蛋，每天早餐时，用开水冲一个鸡蛋，加红糖，喝一杯红糖蛋花汤。这在当时当地，已经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相当难得的营养条件了。
      1988年高考，我如愿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母亲自然是高兴和感到骄傲的。那时正值她连续第二次当选为湖南省人大代表的任期。参会之前，与会代表为了提出合理议案，奔波调研，广泛听取意见，整理文稿，很费心力。母亲克服自身不足，努力学习，结合工作实践和基层客观现状，实事求是，积极参政议政，并为改善家乡的山区教育面貌发声献策，做出了贡献。在这个过程中，母亲言传身教，使我增长了见识，受益匪浅，为自己的就业方向和人生规划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母亲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是，从我上大学起，我们母子俩生活上的物理距离就彻底地远了，尽管大学的四年里，尚有每年的假期回家与她相处一些时日。1992年我到北京工作，迄今整整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间，我间或回乡探望，母亲也偶尔来京小住，我们累计相处的时间竟然不超过两年！母亲培养了一个远方的儿子。在离开她身边、不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她的日常起居、她的生活所好、让她高兴的、令她烦恼的、给她带来欣慰的、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她还能做的、她现在已经渐渐做不了的……说来惭愧，我知之不多，至少不能完全了解。这些年来，我对她的关心是那么不够。
       还好，母亲写下了这本回忆录。每当在繁杂的琐务中浮躁烦闷的时候，我会抽身坐到书桌前，努力使自己静下来，阅读几页，进入母亲的回忆，仿佛与她交谈，聆听她的教诲，寻求内心的安宁。
       随着母亲的回忆，回顾自己的一路成长。母亲给予我的教育和影响是全方位的。除了求学道路上的启发和教育以外，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读书明理、交友进步、审时度势、明辨是非、趋利避害、一时一世等社会知识的启迪方面，更是不遗余力。毫不讳言，我之所以成为我，首先就在于自己拥有这样一位母亲。她虽然学历不高，但具备许多所谓高知人士难以匹及的文化素养；她虽非科班出身，但在实践中摸索探寻到了真正的行之有效的教育方法；她虽然终生清贫，但锐意进取、执着向前的精神正在成为后人们享用不尽的传家宝。
       母亲的这本回忆录，不是可资世人模学的名人传记，不是可奉普世的教育学术专著，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认的老年养生指南，只是她对自己一生的漫谈式回顾，具有鲜明的个人特点，任何人不可复制。母亲兴之所致，想说什么就说点什么，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这符合她眼下的心境，也符合我对她安度晚年的祝愿。
            （戴劲松）

津市蒋新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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