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思念
尚光杰
从住的地方步行二十多分钟到复兴路22号院,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每每看到,总勾起我对故乡的思念,尤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人说,长久漂泊他乡的人,在运蹇困顿时常常思念故乡的温馨与宽容;身老体衰时,常常思念故乡的青春与活力。年纪越大,思之愈切。所谓叶落归根,归不了,思绪也总在故乡盘桓。
上 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岀生在豫西南邓州一个偏僻的乡村。那里沒有高山峡谷,沒有大河湖泊,没有矿山宝藏。但地势平阔,气候温润,四季分明,植被葳蕤,稼禾繁茂。人们勤劳质朴,温和善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那是我生命开始的血地,是我童年、少年吃、喝、玩、乐的天堂,是我启蒙开化,一步步走进知识殿堂的初始。在那里度过的每一个春夏秋冬都令我魂牵梦绕。
六、七十年代的乡村,“三红"(红薯、红薯干、红薯面)也常常不继的日子里,吃的记忆中却往往是些特别的东西。春末青黄不接,勾你魂的是那状如伞盖,洋洋洒洒,清甜飘香,粉白鲜嫩的洋槐花。人们从它摆脱寒冬,绽出嫩绿,结出稻穗般的花絮便一直盼着它的开放。终于开了,人们迫不及待地把它采摘下来,或蒸或炒,填肚充饥。年年如是直到离开家乡。与洋槐花相伴可资充饥的还有那生长在沟边河沿榆树上一串串排列整齐的榆钱,枸树上毛绒绒灰土土其貌不扬的枸棒棰。这都是让人在饥荒年月度过生死关口,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佳肴美食。
槐花榆钱枸棒棰谢了,我青睐的是豌豆秧和野葱了上场了。野葱是生长在老家东岗黑土地草窠子里的野生植物。名叫野葱,却长着细细长长的实心叶子,又像韭菜,叶却又是圆的,根部结一个小小的白色蒜头。採来吃一棵,能辣岀眼泪。当你在炎炎日下割了一大箩筐牛草,正是饥渴难耐之时,採一把豌豆秧,挖一棵野葱,顺手捋一下泥土,再在衣襟上蹭蹭,缠裹到一起填到嘴里大口咀嚼着,那真叫解馋,真叫爽啊!直吃得满嘴染绿,眼泪汪汪。有时兴致上来,挖一大把野葱,辫成小女孩的发辫儿一样,在手里晃悠着拿回家,给母亲做饭当佐料。长大后从一篇文章里,才知道这个"野葱“还是一个"宝贝“。不但“郁郁山中葱,采来满口香",可食用调味,而且还上了医圣李时珍的医书。能解表发汗,消肿健胃,还可预防心血管病,延缓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生呢。
夏秋时节,寨壕沟里的小鱼小虾成群结队。你把腿脚伸进去,便能看见小鱼虾们游过来啄你,痒痒的。用细麻绳系个“气死猫”(一种竹蔑编的厨用小容器),打开上面的盖,里面放点馍块、骨头之类,沉到水底,默默等候。不大功夫拉上来,保准有七、八条十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虾。择洗干净,或炸或煎,鲜美至极。
而冬天,最惬意的是吃爆苞米花。农村用来取暖的陶制火罐儿,底层垫着柴草沫子,上面覆盖烧饭余下未烬的炭火灰,在炭火灰里埋几粒玉米粒。不一会儿,只听“嘭"的一声,随着冒起的小股烟灰,一颗爆裂的苞谷花便被眼疾手快的你抓到塞到了嘴里,一边甩着手说"烫",一边咀嚼起来。往往也吃得满嘴黑灰。刚下了一场大雪。冰天雪地里一群少年冻得红萝卜一样的手,团着一个个雪蛋,追逐打闹。间或从房檐下敲来冰挂,“哧溜哧溜”吮着,吸着凉气,吐着舌头说好吃。
有一天雨后,四叔不知道从哪里采回一大捧蘑菇(我们那里土话叫“忽哩橛儿",意思大概是忽然一下子从地里长岀来橛在那里),母亲洗洗,放在铁锅里炒了炒,那味道又香又鲜美得简直无法形容。现在吃再好的蘑菇,加再好的调料,再也吃不出那个味道啦!
要说好喝,便是柳条茶。春日柳芽初长,父亲总是折来一捆新鲜的柳枝,凉在屋檐下。夏天取几枝,添水熬一大锅,清凉解暑。柳条茶色泽橙亮,甜丝丝的,颇有点龙井的味道。再者当数薄荷茶了。从墙角地头釆一把新鲜的薄荷叶,丢在开水里,绿莹莹的诱人。炎炎夏日,口干舌燥,“咕咚咕咚“不歇气一大碗凉茶,保管你美滋滋从头凉快到脚跟儿。薄荷叶还有妙用,蚊叮虫咬了,掐一片薄荷叶,用手掌拍拍贴上去,消炎止痒。
在我的地处中原的故乡也是鸟的天堂。我最爱慕“叫天子”,又名"云雀“。云中之雀,多么美丽的名字!我老家却形象地叫“滴溜虫"。它发着清脆的“滴溜滴溜“的叫声,一飞冲天的英姿,常常吸引我的目光追逐着它的身影仰望到天空的极处,一直到变成小黑点消失在无尽的苍穹之中,而啘啭嘹亮的鸣叫还在云际间迴荡。我常想它飞那么高不可攀又是怎样返回地面,那么弱小的身体怎么能发岀这么响亮的歌声呢?有时候听张火丁的京剧唱段,脑海里还掠过云雀一腔气息一鸣冲天的形象。
但最让我一生萦怀的还是另外两只鸟。一只是斑鸠。比我大五、六岁的四叔(我叫“小大“)不知从哪里逮来的。刚来时除了爪子和嘴乌黑,全身红红的长一浅层白毛。囚在一个用高粱莛子做的四方笼子里。四叔每天捉虫子逮蚂蚱勺清水精心喂养。眼看羽毛长齐了,全身灰亮,眉清目秀,脖子上点点蓝色的羽毛连缀一起,如同彩色的项链熠熠闪光。小斑鸠在笼子里踱来踱去,嘴里时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可爱极了。有一天我忍不住抽了笼子上的莛子,手伸进去想摸摸。那知它却“呼"的一声飞出来落到不远一根树枝上。我吓了一跳,急忙扑过去。它却转眼连飞几下无影无踪了。十几岁的四叔竟流泪哭了。现在想来,我那冒失的举动,让我记忆一生对四叔的愧歉。
另一只鸟有着天下响亮的名字一一黄鹂。它是我心中几十年的珍藏。初夏的一天中午,我正在一棵洋槐树下吃饭,忽然耳边响起“黄瓜北瓜喽”、“黄瓜北瓜喽"清脆啘啭的鸣叫。我抬头定盯一看,不远的树枝上一只比斑鸠小一些,流线体型,全身翠黄莹绿的鸟张着艳艳的红嘴正在鸣叫。我从来没有见过,便悄声问母亲。母亲小声说:"这是‘黄瓜喽',是善鸟益鸟,多好看,不常见,可稀罕了,它叫着给饥渴的人送来黄瓜北瓜呢!“ 待我再看时,它却翩然飞走了。长得如此漂亮美丽,叫声如此朴实家常,亲亲切切的烟火气息。那美丽的惊鸿一瞥,一生再无复见。它的倩影妙音和母亲的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长大读了杜甫的诗,才知道它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又名“黄鸟"、“仓庚",其优美的形象,婉啭的歌喉多少次岀现在巜诗经》和唐诗宋词历代文人的诗辞歌赋里,美化在千百年来亿万人们的心中。而我除了在书本画册上一窥它的倩影,再无见过它的芳姿。
玩,是童年、少年的天性。故乡是我童年少年玩耍的乐土。偏远的乡村虽然沒有五彩纷呈的玩具,但也花样翻新,丰富多彩,乐在其中。推桶箍、抽陀螺、赶窝、打橇、背鞋、顶牛、挤油、摔三角四角、扯咩羔(老鹰抓小鸡),玩得纯熟精透,酣畅淋漓,生龙活虎。女孩子们玩踢键、抓子儿、跳皮筋、翻绳。男孩子们装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背地里却偷偷地学。最诱人的是藏老闷(捉迷藏)。冬日的晚上,月光如洗,便是一群男孩子的天下。大家围在一起,一阵老虎杠子虫分出角色之后便开始了。捉家儿捂住眼大声喊二十个数,其他一个个潜伏在墙脚处、树丛中、柴垛里、碾盘下,屏住呼吸,既怕捉又想让捉住。一旦被捉住了,便开怀大笑一场,再来一轮。最可“恼”的是潜伏了大半夜无人来捉。第二天一问,说夜深了第二天还要上学便回家睡觉了。
稍大一点,也玩岀了"工程”,玩出了“科技”。夏秋雨后,高处的雨水常常汇集成一股股细流顺沟而下。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稍平缓的地方用硬泥筑起一个拦水坝,底部钻一个洞,安一节空竹筒。用高粱莛子做一个转轮,架在两砣泥柱上悬在竹筒下面。水在坝上汇集,从竹筒流岀,冲击转轮,转轮便转动起来(我们叫它“鬼推磨”)。坝里水流的漩涡,坝下旋转的水轮,欣赏着雨后泥巴的杰作是满心的娱悦啊!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竟和伟大的三峡工程是一个原理呀!
玩,让你忘掉了饥饿,忘掉了寒冷,忘掉了一切艰难困苦。在苦与乐中一天天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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