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琪：娘

汉寿老干部网宣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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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骏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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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很有规律地忙碌着，晨，起床，郑重地洗漱了，戴上老花镜，嘴唇微微一张一合地读着那本圣经。那本书也不知读过几百次了，以至于书页很是疲倦地耷拉着，读了这一页要费好大的力去揭开下一页。读完经后，便虔诚地跪向墙中间，双目微闭，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其实那墙上什么也没有，但在娘的心目中，肯定有耶稣或圣母慈眉善眼地站立着。去年年底新冠病毒让每个人都“阳〞了一次，一直是支气管哮喘的娘也不例外地“阳”了，上村下里因此死了十多人，但八十二岁的娘却安然无恙，她一直是认为天主和圣母护佑了她，所以“感谢主〞三个字是一直挂在娘嘴边的。
  记得去年农历四月初六日是我的生日，五十多岁的儿子，第一次感到娘的不容易，感恩父母给了我的生命，我拨通了娘的电话，哽咽地喊了一声娘，正准备往下说话，娘却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重地告诉我：你看你看，上边屋里二爹死了呢，好作孽哟……   我蓄谋已久准备的语言，被“上边屋里〞的“二爹〞的死击得粉碎。而娘仍在絮絮叨叨地感叹人生的倏忽，第一次忘了儿子的生日。
  娘喜欢喝酒，她一边倒酒一边斜着眼睛望着我，动作很缓慢，如果我要她少喝，便能够即时停止斟酒。这时我心中好痛：娘，儿子让你喝是为了你好，儿子不让你喝，也是为了你好啊。  在我的记忆中，娘是最勤快的，她年轻时的闺蜜竟然是她的婶娘南二妈。多少年前，在家乡纵横阡陌的田野里，一老一小担着一担箢箕去割苏籽。苏籽是野生且丛生的植物，喜荫生长，到秋天了，苏籽成熟了，娘把它们一一收割回去，堆放在禾场里晒着，三天左右，可以用木棒敲出籽来，苏籽供销社回收，三毛钱一斤，“生意”好时一天可收十斤左右，在猪肉才七毛四一斤的年代，三块钱可是高收入呢，于是，父亲的节约烟，我的书杂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来源，人际关系的交住……这些矮小的植物取到了顶天立地的作用。至于农闲时捡禾穗、摘野茶籽、翻野红薯、捡闹药鱼……娘从来没有漏过。出集体工，娘是从不敢耽误的，祖母六十多了，父亲双目失明，我正在学校就读……一个妇道人家，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颗钉啊。
  娘喜欢看露天电影，上世纪八十年代古装戏刚恢复，学校操场里放映《女驸马》，娘吃了晚饭就带着我就去了。也许是看惯了冲啊杀啊的战斗片的缘故吧，我对戏剧里的吚吚呀呀的唱腔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可娘却兴致勃勃，等电影散场了，听说邻村将接着放映，便不由分说，牵着我的手就走。等到放完，已是凌晨二、三点了，这才余味未尽地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大家都在议论电影里的故事，众说纷纭，各有道理，反正版本很多，最后娘发表她的看法时，她郑重地告诉大家，那个白胡子老倌的胡子是戴的，因为她看见了挂胡子的铁丝。
  娘会插田，她告诉我插田快的“秘诀〞，插左边退右脚，插右边退左脚，这样就快多了，而且插的禾苗不会落在脚窝里因而“浮蔸”。
  桃花江盛产擂茶，但擂茶之家在哪？正确答案：在我娘家。娘八十二岁了，她用去了多少根擂茶槌？已无从查考矣，但娘家的瓷碗盛得多的并非饭菜，而是擂茶。人老了，精神大不如以前，但擂茶的手，却能挥旋自主、左右开弓。
  茶叶、芝麻花生加嫩姜，渗入山泉水以后，右手握紧擂茶槌在擂钵里震天轰响着乡下人热情的好客之道，擂好后，加一把喷香的炒米，用双手递给客人。抿一口，岁月的艰辛、生存的意义，尽在这一碗洁白如乳的擂茶里荡漾。多少年后，我终于明白了，娘的满足，仅仅只是一碗乡下擂茶、一杯自酿谷酒，如此而已。
  擂茶里是不是含有能让娘免疫的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不知道。但能够让我娘顶礼膜拜地喝，坚持地喝，无怨无悔地喝，虔诚地喝的，也便只有这份来自大自然的恩赐：擂茶了。
  外婆生娘六兄妹，到现在只剩了三姐弟。大舅和友媠娘、玉媠娘都做古了，娘也由老三一跃而到老大的位置。前年，娘把伏姨娘接到家里，姨娘耳背，娘就大声喊，直到姨娘悟了，两姐妹便如孩子般大笑起来。姨娘和娘相处了几个月，那几个月才是两姐妹真正的“蜜月期”。灯光下，两颗白头挨在一起，谁也不知她们到底说了什么，良久，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成一团。
  如果某天，娘有事去了。姨娘忙不迭把门拴了。待娘回了推门欲进，却发现门被拴了，里面可看见姨娘一个人在看电视。娘大喊，无果，拍门跺脚，亦无果，姨娘听不见。娘愤怒地大叫，伏英伏英，你还不开门，我要骂娘了啊！
  事后娘告诉我时，她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怎么能这么蠢呢？我的娘她的娘是一个娘啊。
  我在桃江县城时，娘尚在汉寿。她一直耽心她屋门口几株茶叶树，该不会被人摘了吧。怎么会呢？我在电话里几度安慰她。
  农历三月，娘的又一个生日到了，娘在竭力地支撑着血缘，我在认真地陪伴着血缘。有娘的孩子是块宝啊，尽管头上的白发已呈燎原之势，我还是个孩子，因为我有娘。儿子是娘生命的支柱，娘时常和人说。娘亦是儿子生命的支柱，我悄悄告诉娘。
  娘笑了，我再一次发现：娘的笑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