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于乾松 于 2024-10-2 11:13 编辑
雪是有声音的
曹中贵
似乎在酝酿一场雪,空气清冷而沉重。行人戴着口罩和帽子,拉紧羽绒服的拉链,仿佛把自己折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雨衣放在袋子里。冷风“飕飕”地往脖子里钻,心却是热的,因为归家的路铺满了爹娘的呼唤。
想回家看看。准确地说,是回到我童年生活的地方看看。
父亲去世早,十多年来,母亲和我们处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三年前,受尽病痛折磨的母亲离开了这个让她操劳一生的世界之后,二哥便吵闹着要分走父母和我共同居住的老屋。多少次,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柴门锈锁,抚摸断壁残垣,往事历历在目。这个凭着一些残砖烂瓦勉强支撑的老屋啊,承载了我童年的欢乐和悲哀,成了我唯一的思念。
究竟有什么念想呢?是悬挂在树枝上的母亲的打枣棍,还是跑起来就吱吱作响的父亲的架子车?是蜷缩在墙角旮旯锈迹斑斑的烙馍鏊子,还是木板箱里那一兜散发着霉气的布鞋底子?
终是遂了二哥的心愿,我已成为游子,千里万里,空劳牵挂。
天气预报说下午后半晌有雪,吃过午饭我就早早出发。走的时候天色灰暗,谁料半路上大雪已经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路滑车多,只得慢慢爬行。我忽然想到蜗牛,我们在戏谑蜗牛背着沉重的壳爬行的时候,会不会用一根棍子阻挡它的去路,或者把它从好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挪到起点,然后幸灾乐祸地看它重新再来?人在蜗牛面前是神一级的存在,可它不管人类做怎样的恶作剧,怎样恣肆地哂笑,从没有停止缓慢前行的脚步。
万物皆有生存的权力,存在就注定要与许多难以抗拒的意外作斗争。人和蜗牛的游戏没有输赢,人赢在壮硕的躯体,蜗牛赢在柔软而强大的内心。
雪姑娘似乎是累了,趴在车前的玻璃上睡着了。车轮碾过的地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她在睡梦中甜美的歌唱: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再多忧伤再多痛苦自己去背……
人生不易,我相信:走过泥泞,终会云消雾散,燕舞莺歌。
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学校任教,在县城买不起房子,老家又远,母亲的身体也经不起颠簸,春节我们几乎都是在学校度过。冬天的小屋,煤炉子红彤彤的火苗精灵般地跳跃,炉子周边烤着花生、红薯、热蒸馍,读幼儿园的女儿一会儿给奶奶拣个烤出香味的花生,一会儿剥一块儿焦黄的馍片塞到奶奶嘴里,母亲苍老的脸上不时露出笑容。有时候煤火快熄灭了,我便把火炉掂到室外,捡些干柴放里面,拿起扇子呼呼地扇。楼道上浓烟滚滚,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往外蹿,我们围着火炉捂着嘴吭吭地咳着,笑着。飘扬的雪花,闪烁的火焰,历尽沧桑的笑脸,诠释了子孝妻贤的欢乐。
熬过寒冷的冬天,春天来了,母亲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永远离开了我们。雨湿桃花,泪洒地门,多少离愁,散在天涯。
雪片大如席,是天仙揉碎了白云。这晶莹剔透的小精灵啊,她知道自己在落地的瞬间就会化作水融入泥土,还要做灵魂的舞者曼舞轻歌,在短暂的时光里尽情展示生命之美。生命原本是璀璨的花朵,绽放是一种美丽,凋谢何尝不是孕育希望的重生之美?韶华易逝,岁月容不得蹉跎,过往之事不纠结,宵小之徒不入心,将善良和优雅存于心,走到哪里,哪里都是阳光;身在何处,处处尽显妖娆。
晚上在大哥家住下。隔窗眺望,零零散散的方格子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犹如雪莲盛开。黎明时分,我忽发奇想:一个人站在浩瀚无垠的苍穹之下,看白雪卧坡,会想到什么呢?于是,我轻轻走出房舍,沿着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房檐滴水挂冰柱,田间坡头披狐裘。土地像一个待产的孕妇,矮小的灌木丛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敢高声语;村庄婴儿一样地酣睡,他这样小,一丝风就会把他惊醒,幸好有高大的杨树林舒展着万千蓬松的枝杈,像外婆手里捧着一床棉被把他暖暖地裹起来。一声鸡鸣撕裂了夜幔,家家户户休整了一夜的大公鸡开始“喔喔喔”的争相啼叫,招惹了刚刚入睡的大黄一阵狂吠。大白鹅“呱呱”叫着伸长脖子四下观望,谁家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屋顶传来。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拉开了新生活的帷幕。
我叹服大自然的奥妙神奇,醉心于这清凉的温柔。谁说雪没有温度呢?“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只是嫌春来迟,化作飞花;谁说雪没有声音呢?“不知天上谁横笛,吹落琼花满世间”,她只是如痴似嗔,空灵悠远。
一只黑狗用爪子在雪地里快速刨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低吼。我想到了张打油的那首《咏雪》: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千年前的诙谐幽默如在眼前,实在令人捧腹。
雪地里走来一队穿红装的女人,到了跟前,看到她们扛着各式各样的乐器。领队的自称余姐,据她说是来这里迎娶新娘。看她们红红的脸膛,想必是走相当长一段路了。听余姐介绍,她们这纯属民间娱乐活动,几个志趣相同的人组成一个队伍,图个开心专门从事婚嫁事务。路滑,车在坡下上不来,她们就一路走来。苦点累点不算啥,只要能够为一对新人的幸福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知足了。人群里有个叫典典的女人,圆乎乎的脸盘上镶嵌一对盛满笑意的小酒窝,粉红色的桃花酒随着笑意在浅浅的酒窝里荡漾。她揉了一个雪球掷向远方仰天长啸:“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如棉。心中仍有鸿鹄志,他日登顶笑苍天。”豪气冲天的气势不输须眉。
“苦点累点不算啥”,多么朴实的话语!中国农民对于艰难困苦从不轻易言败,他们总是默默地承受千斤之重,哪怕绳索勒进肉里,也不能压跨扛起天的肩膀。我们的民族,曾经千疮百孔,华夏儿女却从未放弃对真理的追求,从不动摇对幸福和美好生活的向往。腾飞的翅膀虽然脆弱,却因为每一个管孔都充满新鲜的血液而翱翔蓝天。
雪借风势,风助雪威,分不清天和地。人不也是这样吗,奔走于草木之间,孰知好与坏?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初心,放下贪婪、私欲和虚妄,去追求能够成为永恒的善良和爱,把最好的一面奉献给社会,奉献给生养我们的土地。
腊梅放下争春猎艳的俗念,坚守凌寒傲霜的风骨,才有淡雅清逸的暗香;松柏放下肥土沃壤的奢望,追寻苍劲有力的伟岸,终成绝壁最美的风景。我们在做事情的时候都期望“十全十美”,可生活中谁能做到呢?“十全十美”,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雪装饰了这个世界,给孩子们带来欢声笑语,给农作物带来蓬勃生长的良机,还是有嘈杂的声音在切切。你看竹林富有弹性的身躯随风起伏,始终不愿匍匐在地,那架势分明在说:“一朝红日出,照样与天齐。”
万物各有各的美,生命各有各的精彩。世界很大,幸福很小,放下,才能遇见最好的自己。
我甩开脚步,在铺满白雪的山路上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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