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石磨 文/周继志
山里人家,缺不得石磨,最好是家里有,再不济三两户人家总该有一副,不然,日子就没法过了。玉米、高粱、荞麦、麦子、黄豆、蚕豆等等,这些杂粮要变成食物,都得依赖石磨加工。磨成粉、磨成浆,都少不了石磨帮忙。
我们家只有半副石磨,所谓半副,就是同族弟霞吧家的那一副,有一半是我们家的。那是一副红砂石凿成的石磨,经年累月,外表已看不出红色,但掀开石磨的上半部分,石磨原本的暗红色象熟透的西瓜,惹人喜爱。 至于为什么半副石磨属于我家,我知之不多,我只知道石磨是祖上传下来,而我与霞吧同属于一个大家族,到我这一代也没出五服,原本就是一家人。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呢,大家本来就有份,即使没有产权,要用,也就用了。 不过,我相信我们家对这副石磨有产权的说法,因为我家隔壁的伯父家就有一副石磨,我从没见母亲去那副石磨推过磨,每次磨东西都是到霞吧家。霞吧家呢,又在伯父家隔壁,明显的舍近求远,一定是有个说头的吧。 石磨就放在霞吧家的堂屋里,进门的右手边,靠墙。木质的架子有两米长吧,石磨就固定在木架上。可能考虑到石磨的稳定性,木架做得很笨重,却刨得光滑溜圆,与固定在架子上的石磨显得十分协调。 而支使石磨的"推把"也是三根圆形的细木杆组合而成的,长的是推杆,推杆的一端是一根两尺长的“把手”,与推杆按T字型固定在一起;推杆的另一端则是一根尺余长的拉杆,与推杆连接成丁字型,拉杆的下端装在石磨的拉耳里。拉杆、推杆、把手,我们统称为推把。 推把是坚固的栗木做成的,越用越光滑,越用越耐用,因为主要的受力部位在拉耳与拉杆的交汇处的一个部件,叫拉头。拉头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棒,嵌进拉杆下端镂空的细孔内,再用木楔楔紧,因此,拉头磨损了,换一个铁棒就是了。拉头装进拉杆后,外面还要箍一圈铁丝,因此,拉杆是不担心破损的。一副原始的石磨,却是如此精巧、耐用,也算是一种精致的生活了。 玉米熟了时节,将新掰下来的玉米脱粒之后,家家户户会做苞谷粑粑(我们那里,玉米叫苞谷)。用草木灰过滤后制成的碱水将新脱粒的玉米泡上一天,母亲就会带着我去推磨。一般是在夜晚,我端着煤油灯,母亲捧着浸泡好的玉米(一种陶制的容器,称缸钵),去到霞吧家,我用勺子往磨口里灌玉米粒(称作喂磨),母亲推磨,白色的玉米浆顺着石磨一点点挤出来,挤出来,滴进石磨下的蔑斗里。 灌玉米粒有点讲究,要连碱水一起灌,只灌玉米粒,石磨就转不动,但碱水是有限的,开始灌多了,后面就没得碱水可灌了,要把握好真不容易。而石磨是不断地转着的,要在推把转到靠近墙的方位才能灌,否则会扎住手。现在想起来,那时我小小年纪,不知道怎么学会的。 我们推磨的时候,霞吧的父亲或者母亲如果没事,会来给母亲帮忙,比如把我换下来帮着喂磨,或者和母亲站在一起,帮母亲推磨。有时候,霞吧的母亲在剁猪草,一边剁猪草,一边和母亲说些家长里短。我叫她群婶娘。在我的记忆里,群婶娘对人很好,但总是骂霞吧的姐姐,就怀疑霞吧的姐姐是不是她亲生的。
从小,我们有一种印象,就是后娘对孩子通常都不好,如果大人对孩子不好,那个大人十有八九是后娘。但其实,霞吧的姐姐是群婶娘的亲生的,家里孩子多,做大人的,指派孩子干这干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孩子动作慢了,总是要挨骂。霞吧的姐姐是老大,在大人的意识里,老大接受指派的几率就多,被指派多了,总有不令大人不称心的时候,挨骂多就不难以想象了。 我帮母亲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出岔子了,母亲也不会有好脾气,一句骂就扔过来:“咯东西,赏禄都没用!”噎得我半天作声不得,该做的事还得老老实实做。曾与好多人聊起过少小时的经历,发现我们这一代人,父母的好,是吃饱饭,穿暖衣,有个好脸色往往不容易。一代父母如此,有观念上的原因,也有生活艰辛的原因。 那时候,大人们白天要出集体工,晚上还要干这干那,都是体力活,孩子不如意,没得耐心,按心理学的发泄说,也属顺理成章。而我们,从小在那种环境成长,见到大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习惯了,也不觉得难堪。猫不在时,老鼠该玩玩,猫一露面,立即小心谨慎。而今,我们也为人父母,对孩子,普遍宽容,可能与小时候的这种境遇有关。 玉米熟了的时节,具体的月份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夏天。因为玉米浆磨出之后,马上就要熬浆、包浆、蒸熟,然后吊在水缸上面,第二天吃一天,不能久放。有时候,母亲会邀群婶娘一起到我家来蒸粑粑,霞吧他们姐弟都会来。 我和霞吧年纪相仿,她们会一边包粑粑,一边说一些大人的事情。说到某某对婆婆不好,就会问:“你长大找媳妇了是听媳妇的还是老娘的?”我们还不谙事呢,小小年纪都觉得找媳妇是丑话,自然不做声,做母亲的就会叹息:看看看,这个儿子白养了,长大了一定是个只听媳妇的话不管老娘的家伙…… 这时候,群婶娘和母亲都是笑盈盈的,昏暗的煤油灯下,一缕缕温馨漾上心头,也许是母亲们的笑感染着我们,也许是锅里苞谷粑粑的香味诱惑着我们,所谓幸福,就在热气腾腾的灶屋里,成为我(霞吧?)长大后对于童年生活难忘的记忆…… 石磨的使命,不仅仅是磨玉米浆。年节快来时,基本上天天都要推磨,糯米浆是做汤圆用的,春节前磨;麦子面是做馒头用的,端午节前磨;秋天呢,还磨荞麦面。荞麦真是好东西,一粒粒的,象咖啡,可以磨成粉,也可以磨成浆,可以做成发糕,也可以摊成薄饼,蒸成发糕,绿豆一半的颜色,趁热吃有一点苦,冷了吃却甜甜的;摊成薄饼呢,我们叫烺饼,也叫软饼,圆圆的一大块,卷成卷,松软可口,若是沾点蜂糖,就更是美味了。 还磨炒面,就是把玉米炒熟了,用石磨磨成粉,用开水拌红糖吃,也可以直接干吃。读中学时,这种炒面帮了我的大忙。夜晚下自习了,抓一点嚼两口,饥饿感就没有了。 磨蚕豆,则有一项特殊用途——不是磨来直接吃,磨过之后,做一种腌菜,碗豆酱。我们叫蚕豆叫大豌豆,用大豌豆做的腌菜就碗豆酱,其实就是豆瓣酱。我母亲河群婶娘的碗豆浆都做得很好,黄沁沁的颜色,酸辣适度,还有一点花椒味,是我吃过的全中国最好的豆瓣酱了。
我一个本家哥哥,家里有一副石磨。那是一副专门磨细粮的磨子(我家的那半副石磨粗细都磨得,不过,磨细粮时要在石磨上另外加一块备用的石块),左邻右舍去磨过之后,一般不扫磨盔(上下两片磨之间的部位),但磨盔里会存有一层磨好的粉子,磨过粉的人家离开后,他母亲就将磨盔扫干净,扫出来的粉子就煎粑粑给他吃。 他长我十岁,他做孩子的岁月,正是全国上下过苦日子的时候,这些扫来的粑粑,成为他抵御饥饿的一种手段。现在他已是接近六十岁的人了,说起童年往事,直说“多亏了那副石磨”。 石磨用处大,但推磨并不容易,花力气不说,还需要技术。把石磨推转,凭的不仅仅是力气,一推一拉,很有讲究。推的时候要使劲,推到石磨的右上部位时,要松下力,让石磨靠惯性转动,迅即又要用力,使劲往左下拉,拉到左下部位时,再松一下力,石磨就会在惯性的作用下转到右下方,这时,再使劲推……推、松、拉、松、推……,石磨就一圈圈地转起来,这还不够,还要求用力均匀,不能使劲过猛,猛了,会让你推不下去,因为用力猛,你的耐力会让你支持不住,就好比跑长跑,若是一开始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必然难得跑完全程。推磨只要用力均衡,比起舂米来,要舒服很多。 我不仅喂磨,还会推磨,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记不清了。现在给我一副磨,要我去推,我一定还推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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