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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自银 禅与王维诗(二)
(续一)王维生前,就有人称他为“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苑咸《酬王维序》,《全唐文》卷一二九)。至宋代,有人明确指出,王维的写景作品,“岂直诗中有画哉”,认为他的诗中包孕着一种抽象的哲理。清人王士祯说:“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观王、裴《辋川集》及祖咏“终南残雪诗”,虽钝根初机,亦能顿悟……予每叹绝,以为天然不可凑泊。”今人刘大杰先生进一步认为,王维的作品是“画笔禅理与诗情三者的组合”(《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卷)。而朱光潜则说得明白:“陶潜以后,中国诗人受佛教影响最深而成就最大的要数谢灵运,王维和苏轼三人。他们的诗专说佛理的极少,但处处都流露一种禅趣。”这都说明王维的诗歌创作与其佛教信仰和修行有着密切联系的,他的山水田园诗中尤为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 北宗始祖神秀曾有一得法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南宗始祖慧能和作一首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对“空”的理解达到了“无一物”境界,连“心”都没有了,哪里有尘埃之忧呢?更何须拂拭?何其透彻通达,王维的《竹里馆》正是这般境界;而神秀以树比身,借镜喻心,尚须勤打扫。其境界恰如裴迪的以世俗衬禅意,其实不“空”。王维对于南宗禅意的参悟化解,可谓心比慧能、得其三味。禅宗有北“渐”南“顿”之分,南宗主张“到处都能找到解脱的‘妙道’,‘青春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王维的化禅之作不正是这一佛经最好的文学禅经吗?《竹里馆》仅用二十个极平淡的字,将难以言状的禅意绘声绘色地展现出来,非深谙此道而不可得之。 王维晚年官至尚书右丞,职务可谓不小。但他一生沉浮,早已看到仕途的艰险,便想超脱这个烦扰的尘世。这首诗描写的,就是那种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兴来”,不是偶发的感兴,而是心灵清澈的时候,也可以指“心灵清澈”的境况。而“独往”的“独”,不单指单独、孤独的意思,而且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意思,也就是指禅宗的本来面目。“胜事”也不止是山水的幽美,而是生命的触动与体悟,而“空自知”更回应前半句的“每独往”。“空”可能是“体法空”的意思,本来面目直接与万法皆空相照面,人是独来独往的。诗的第三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深为后代诗家激赏,寥寥十字,天然便是一幅山水画,其中禅意绵长。诗人缘水而行,见水穷而不以为羁绊,自然而然的坐下来转而欣赏云起风生之景,足可见心之空静。近人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以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世事变之无穷,求学只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诗境浅说》)。人独而法空,人已步上存在的边缘;但在最干枯、最寂寞的时候,也是最丰润的时候,一切都涌现无尽的生机。佛偈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与王维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维后期山水诗最擅长于描写幽寂静谧的环境,营造“空、静”的氛围,从而形成其独有的空灵寂来的艺术风格。王维诗中的“空、静”氛围的形成,一则来自他以禅意的目光观察和精选典型景物,如孤月、孑影、深林、空山等;二则来自他以绘画的手法描写、点染这些景物。有时造成巨大的空白背景而突出主题的空静,如《鹿柴》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除了空谷传音之外,其余一无所有,这就使空谷之音不显其声反显其寂;有时则将景物与景物相映衬,在反差中造成“空静”的艺术审美感觉,如《鸟鸣涧》中的夜鸟的一“惊”、一“鸣”,点染春夜空山,使本已沉静的春山更其沉寂。“空、静”是王维后期山水诗中最典型、也最有艺术特色的两个意境。 王维的田园山水诗中,有许多寓含了一种禅意,这种禅意的表现不是纯粹的佛理说教,而是写出了一个蕴含禅理趣味的优美的意境。明代胡应麟说:“太白五言绝句,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些妙诠。”《鸟鸣涧》一诗刻划了一个极其幽静的境界:客观世界是夜静山空,主观世界是清闲无为,桂花悄然飘落,境地是何等的空寂!进而“月出惊山鸟”,更微妙地点缀出夜中山谷的万籁无声,反衬出广大夜空的无比沉寂。该诗重要的是写出了人心的“静”境,似乎寓托了这个“人”的佛教寂灭思想的信仰。 王维诗歌中最不足取的是那些歌功颂德的应制诗、阿谀奉承的唱和诗和直接宣扬佛理的作品。王维不少出色诗篇,以军旅和边塞生活为题材的《从军行》、《陇西行》、《燕支行》、《观猎》、《使至塞上》、《出塞作》等,都是壮阔飞动之作。《陇头吟》、《老将行》则抒发了将军有功不赏的悲哀,反映了封建统治者内部矛盾的一个侧面。《夷门歌》歌咏历史人物的侠义精神。《少年行》四首表现了少侠的勇敢豪放。还有一些诗歌,如贬官济州时所作《济上四贤咏》以及《寓言》、《不遇咏》和后期所作《偶然作》六首之五《赵女弹箜篌》,对于豪门贵族把持仕途、才士坎坷不遇的不合理现象表示愤慨。《洛阳女儿行》、《西施咏》则以比兴手法,寄托了因贵贱不平而生的感慨和对权贵的讽刺。还有抒写妇女痛苦的《息夫人》、《班婕妤》等,悲惋深沉,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一些赠送亲友和描写日常生活的抒情小诗,如《临高台送黎拾遗》、《送元二 使安西》、《送沈子福归江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相思》、《杂诗》“君自故乡来”等,千百年来传诵人口;《送元二使安西》、《相思》等在当时即播为乐曲,广为传唱。这些诗句,感情真挚,语言明朗自然。 王维作为我国诗歌史上唯一享有“诗佛”美誉的古典诗人,其禅诗(主要是山水诗)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巨大的,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来形容也不为过。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中晚年的王维潜心研究佛法,钟情与山水,并将自己对禅的体悟融会到诗歌之中,创造了诗禅合一的极高境界。禅宗思想的融入使王维的诗歌意境深远而含蓄,韵味无穷;而他诗歌对禅的表达又使人愉悦,使人摆脱了禅是高不可及这样一种观念,使禅与诗互为促进。他融禅入诗艺术手法巧妙和纯熟,综观各个朝代的各位诗人,没有人能够企及。“在中国大士大夫诗论中,被尊奉为最佳艺术境界的一句话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被尊奉为最佳艺术风格的一个词是‘含蓄平淡’,这两顶桂冠既不戴在诗圣杜甫头上,也不戴在诗仙李白头上,而是授予王维那种出世色彩极强的诗”。历代的评价,综合起来,从整体上反映了王维诗的风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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