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年猪

陈哲先生

         老家的年猪

      记得每年冬月一到，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家就该杀年猪了。母亲说我口福好，过生日有肉吃，命好。后来求学到长沙，直至工作成家定居下来，每年杀了年猪，父亲都要坐长途汽车来给我庆生送肉，我总是迎着风雪去汽车西站接他，看到风尘仆仆的父亲身形消瘦、布满风霜，接过那一麻袋沉甸甸的带着老家气息的猪肉，我的内心溢满如潮的感动。
      记忆中，一入冬，老家的红薯和糙米已经把年猪喂得膘肥肠满，足足两百来斤，母亲选好了日子，父亲去扯票，就等杀猪的杀师傅进门了。通常天刚朦朦亮，猪的尖叫声就已经响彻在村子上空。各家各户都选了差不多的好日子，师傅就挨家挨户进门杀年猪了。母亲总是起个大早，烧好一大锅开水，在灶头上点几柱香，拜了又拜。父亲请来村里的几个男劳力，杀猪师傅一来，大家就连哄带骗地把这头大年猪赶了出来。师傅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行两三个人，挑着很重的行头。扁担一头担着一只椭圆形的大木盆，另一头担着一只大竹篮，里面整整齐齐摆满长短各异磨得闪闪发亮的杀猪刀。
       随着大家伙儿齐心协力吆喝捆绑，猪在咆哮呐喊声中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拼好的长条木凳上。只见杀猪师傅卯足全力，寒光一闪，鲜血便从猪的脖子下喷薄而出。母亲早早放一只大圆木盆在它身下，木盆里撒上一层盐，猪血汩汩流下，足足大半盆。母亲别过脸去，嘴里念念有词，半是疼惜半是欢喜。
      年猪是每年开春时节，父亲母亲去集市上挑选的上好猪苗，毛色体长胖瘦精气神儿都要一一掂量，猪苗价格自然不菲，选中之后欢欢喜喜地抱回家。母亲含辛茹苦一寸寸喂养，扯猪草、剁猪草、煮猪食、掺碎米、加糠面，看着它一天天茁壮成长，内心满是期盼与喜悦。从年头喂到年尾，母亲只希望杀头好年猪，过个丰收年，来年也能够风调雨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椭圆大盆里装满开水，猪身已半躺在木盆中，师傅们准备刮猪毛。只见一个师傅从猪的一只脚破皮给猪身打气，肉身蹭蹭地变胖，健硕肥胖的猪身瞬间就膨胀了好几倍。趁着水开皮胀，师傅手脚麻利干净利索地将猪毛脱刮清理，一瞬间，雪白红嫩的肉身就如贵妃出浴般完美呈现。
      等到一切就绪，杀猪师傅往它嘴里挂上一只大铁钩，大伙合力抬起挂在屋梁上，等着杀猪师傅开膛破肚。又见师傅撸撸衣袖，大刀一闪，倏见刀过之处，雪白的纹路整齐划一，猪的五脏六腑倾巢而出，齐整整的半边猪肉被利落砍下。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大块雪白红嫩的猪肉背到堂屋的案板上，师傅们便开始整理拾掇，他先是将五脏六腑一一分类归置，再将整块猪肉一条条劈开，每条猪肉形状大小、肥瘦厚薄看起来均匀细致，不差分毫。师傅飞针走秀一般的表演把众人看呆了，围观的大伙啧啧称赞，齐夸这头猪膘肥肠满、肥瘦皆宜，是个好收成啊。
      猪饭是一年中除了过年最为丰盛美味的一桌大餐，母亲砍了新鲜上好的排骨红烧，割了最嫩的五花肉辣椒清炒，还选了一尾漂亮的猪肝猛火爆炒，辣椒炒肉的奇香，新鲜排骨的浓郁，蒜香猪肝的鲜嫩，是我味蕾里恋恋不忘的家乡美味。
      杀好年猪，整理猪血猪肠猪下水，母亲就准备腌猪肉熏腊肉了。把一条条晾干水分的猪肉均匀地抹上盐，搓揉按压，然后整齐地放在大瓦缸里，盖上木盖。几天之后，盐融化成水渗透入内，再把它们转移到偏房的火炕上去熏。火炕上燃着带松脂的丛毛、稻谷脱出的粗壳，烧成细火，慢慢烘烤，香气四溢。腊肉在房梁上的铁钩上挂成一排，或围上一堆，整齐划一，错落有致，象征丰收和富足，一家人甚是欢喜。
      熏个十天半月，香气缭绕，腊肉油脂外渗，周身泛出晶莹透亮的金黄色，看着让人口水直流。母亲为了给我们解馋，总是选瘦肉多的地方割上一块，用热水洗净，刀切成薄片，加大蒜叶子爆炒，醇香扑鼻，赶紧夹一块解馋，顾不得吃相和油汁，只差连舌头都要吞掉了。家乡的味道，是贫瘠的童年时代最难忘的味蕾记忆，走遍万水千山，这种记忆始终如影随形，历久弥新。
      而灌香肠又是一件细致又欢喜的事情。长长的猪小肠被洗刷炮制干净，切成一段一段，母亲选上最好的猪臀肉和五花肉，切成小块小块的肉片，用菜盆装好。然后剁上生姜、陈皮、花椒、干辣椒粉，拌上盐、生抽、料酒，把肉片腌制半晌，装上色香味俱全的一大盆。
      晚上烤火的时候，一家人围坐着灌香肠。父亲把细铁丝围成小肠粗细的一个圈，把小肠一头打结扣紧，另一头用铁丝撑开固定，母亲用筷子夹肉往小肠里塞，塞一段父亲往里挤一挤，让小肠鼓胀充盈起来，松了，小肠不饱满，肉质不紧有空隙，满了，又怕小肠被胀破，所以必须填充得当。
      而我和妹妹，则忙着在火炉上烤五花肉，被佐料裹挟的肉片放在烧得旺盛的炉架上，油沫佐料嗞嗞作响，浓香扑鼻，翻个边继续烤，口水就啪嗒啪嗒直流了。烤出来的肉色泽金黄，外焦里嫩，鲜香四起，真是别具风味，我们争抢着大快朵颐、欢呼雀跃。灌好的香肠用丝线扎好，用绳子串起，和腊肉一起烟熏火燎，炼出岁月的醇厚绵长。这些香肠跟着我们来到城市，随着亲友们漂洋过海。在蛋炒饭中加几片，在青菜豆腐中蒸一碗，在辣椒大蒜里炒一盘，无论何时，都是饭桌上的舌尖美味。
      又逢冬月年尾，父亲年事已高、形单影只，母亲意外生病又于年初溘然长逝，悲伤不能自已。于此，老家已多年不喂年猪了。近几年，猪肉变得非常稀缺，曾有一年更是洛阳纸贵，猪肉价格涨到30多元一斤，令人唏嘘不已。即便如此，它的肉味和老家的年猪味却是不能比拟的。
      在觉得猪肉味就是年味，连同浓香远去的岁月里，我更加想念那些味道，怀念故乡的年味。那些新鲜排骨的清香、大蒜腊肉的浓郁、饭蒸香肠的旖旎，在回忆里飘荡，在岁月的长河里挥之不去。
              （青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