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中篇：矛头所向（1）

张新泉

一、省委书记的担心
　　 省委书记前脚到家，一些老部下后脚来了。这群不速之客现在还在方方面面担任要职，才能信息如此灵通。上下级关系，前来探望在情理之中。他们道，“老书记，我们十年没有见面了，今天登门，莫怪冒昧打搅。您牛棚生涯结束，重为本省掌门，可喜可贺，很值得为您举杯祝福哦……”
　　 见到多年前的老伙计，老书记当然感慨系之，亲切招呼大家坐下。大家呢，正好把提来的礼物放下。他们熟知老书记的脾气，不讲这一道，心中略有忐忑。他们这样做总觉得是人之常情，好像不提点东西不好进门，也无以显示亲近。这是社会风气使然，不论官场、民间，都是这样做来着，没有光脚两手进门的。
　　 书记夫人提来开水退下，书记正要给大家倒茶，大家一个个抢着自己来。自打六七年文革中被拉下马，几年住牛棚，做苦工，后党校又学习了一段时间。如今复出，重新披挂走上岗位，缘自这些部下一次又一次向中央提请，终于众愿所归。他相信他们是出于公心的，他也要出以公心。不管他们理不理解，他的个人决定要出台。
　　 这些老战友不知道，准备复出这两个月里，他单人独骑作了大量广泛社会调查。形势之严峻，比他们还了解。他说：“来看看就行了，这些东西是决不要的。今天我不摆酒，不招待大家，喝点清茶后各自回家吧，希望同志们理解。还郑重要求大家，以后往来不搞这套，就从今天我们这几个开始实行。”
　　 这番话听得大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个说：“老书记，我们来我们的，又不是你号召来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
　　 一个说：“不摆酒，我们吃不吃酒无关紧要，这点土特产，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希望笑纳！”
　　 一个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您别怕背黑锅，这个是用自己的钱，没用公款，无敲诈行为，哪有半点名堂！”
　　 另一个说：“以前，我最困难的时候，您曾省吃俭用支助我。我从来没有讲什么报答之类的话，我们不存在吹吹拍拍拉拉扯扯，说革命友谊，也不为过。一点小东西不能回报于万一，大可不必推迟！”
　　 这些人所言不虚。但是，老书记不为所动，察精辩微，其境界站到了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曾多次反躬自问，人民当家做主后，为什么社会进步会阻力重重，难道仅仅是外在因素，仅仅是民间的原因。可能相当大的部分来自领导阶层的示范带动。中央党校里，他看了指定的马、列、毛外，又读了一点鲁迅，更为明确了，很多问题是来自自己营堡。如果有缘东山再起，一定下大力纯正内部作风。当一种态势形成强大气场对正常工作形成冲击干挠的时候，成了一种病态一个顽瘤存在的时候，真不能坐视不理了，按常理出牌了。他今天就要一反常态，象医生动手术刀一样，给予施治。
　　 大家茶已三杯，友情已述。老书记面色凝重，不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象以前作会议报告，说：“同志们，今天和大家见面，既高兴，又担心。这里，好听的我就不说了，要提的是问题，大家今天来一下见一面就已足够，不该提东西啊。以前不受礼，现在的我，还是一如既往。今天，你们的客气反让我心情沉痛，是不是受社会空气影响，大家变了，变得没有定力也来这么做了？那些年代的好风气都到哪里去了？你们拿来的东西，当然不是毒药。如果我受了不回，于心不安。我回，彼此你来我往，消耗时间精力，心思放在这上面反为所害，服务人民，会全心全意么？只怕半心半意都没有了。更可怕这种风气如果蔓延，产生巨大惯性，形成恶性循环，上行下效，普遍开花，难以收拾。我收你们的，你们收不收下面的，下面的又收不收下面的下面的，下面的下面的最下面的，没有了目标，他收不收老百姓的，后果不堪设想。服务老百姓的人岂不调了一个个儿，变成老百姓服务他了，让老百姓怎么活。收得一次，就收得二次、三次……长此以往，都陷在迎来送往拉拉扯扯的人情关系中。有了这种关系网，还要进行巩固，外面的也来千方百计入网，一切为了关系网来旋转。工作，不马马虎虎？作风，能保证清廉？一旦如此，怎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还大面积带动奢侈之风，毒化社会环境，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失却公平公正，何谈为人民服务？今天，不讲下不为例，从我开始，停止礼尚往来。是到了和过去的某些惯常搞法作彻底告别的时候了。我们的一言一行影响着下面，我希望不给下面做礼尚往来的榜样。你们提的这些东西，怎么提来，怎么提去。一定要杜绝旧的官场一套。养成工作不行，提再多礼物也是白搭之理念。今天就从这里把好人情关。”          大家一个个听得张大了嘴巴，面色凝重地陷入沉思之中。
　　 然而，老书记还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现在送礼成风，七三年的时候，我亲眼见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送礼行为，广为流行什么“二十响”，就是给包烟啰。“手榴弹”，就是提两瓶酒啰。以这些开路，来说话，达到个人目的。有的没有钱的老百姓，为了办个事，为了得到应该得到的，为了受到公平对待，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也就学习这样来。因为思想品质纯正不搞这一套，就处处吃亏啊，他们不得不学啊，社会就偏了啊。当都来这么办时，又看谁的礼重啊，攀比啊。这到七六年，可能又有进步，翻了几番钱物，不再是那点小意思。不良思想的侵蚀总是步步为营，已经腐蚀着我们的肌体了。一些投机分子都拿钱物为突破口，找可乘之机，让我们和他们打得火热，为他们代言。这样做下去，局面之混乱不是危言耸听。怎么收拾？怎样高速运转革命机器？怎样完成党和人民的嘱托？一些干部处之泰然、心安理得。其生活水准，实在超越水平线老远，与普通群众差距很大了。好事不出门，歪风行千里。有着近水楼台的商业供销部门见风使舵起来，经济领域贪污现象有如一花引来百花开啊，成了重灾区……”说到这里，老书记端起杯子喝茶。
　　 这时，有人插言说：“老书记，这样铁硬，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做到。但是面积大了，直向横向广为普及，我们做，他们不做，要被人说闲话呢，要纠正只怕行不通呢。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也不是文化革命前……”
　　 有人附和着：“是啊是啊，社会在前进，不合潮流只怕不好！”
　　 有人却是这样的想法：“礼多人不怪，无礼行不通，我不想在这个位置上被人挤掉。”
　　 老书记接过话头：“如果工作过硬，由于没有送礼而拿掉乌纱，什么时候我都出面给你讨回公道。过去的优良作风，永远不会过时。共产党员应该有傲骨，有坚定信念。有一句话叫防微杜渐，你们过去也常拿这句话向下面敲警钟，怎么提这个话的人还要违背？不在行为上遵循呢？难道马列主义的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老书记，中国可是礼仪之邦啊？这么搞，礼仪之邦就不好解释了。只怕有损光荣称号……”
　　 “我们有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否正确，还有待检验。对这个礼仪之邦，我也很以为然，跟着人云亦云。到中央党校学习时，才认真反思，有了新的认识。以前常提礼仪之邦，好像是为某种搞法找一个注解，找一个借口。我们给普通百姓平常送了礼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在小圈子里搞礼尚往来那一套，失却公平的礼仪还叫礼仪吗？共产党区别其他政党的地方就是常想人民，少顾自己，礼仪普及才叫礼仪之邦，现在远远没有到达普及的程度。歪风邪气更不等于礼仪，今后还是不要大讲这个礼仪之邦了。我们年纪已老，即将退休，为人民服务时间所剩不多，趁现在还能作为，为正视听，把某些模糊认识纠正过来，莫继续造成遗憾，让老大难问题越来越多。”
　　 听了老书记的话，大家脑壳里渐渐明晰起来，平常都对这个礼仪之邦何等肯定，还沾沾自喜是礼仪之邦。老书记的“礼仪普及才叫礼仪之邦”，还真的没往这上面想，总把送礼行为叫作礼仪，看不到可恶的负面。不由不佩服老书记宝刀未老，思路清晰，高瞻远瞩。
　　 “今年，中央有一个大动作，叫做一批两打，我们选择春节后在全省刮一次红色风暴。回来之前，先到了省委，和几个在家的常委通了气，准备后天开一个常委扩大会议，研讨可行性办法，再发一个文件到县团级。大家大都是省委委员，会上各抒己见。将来我省怎样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运行？红色江山不变颜色，就看我们传帮带搞得怎么样了。希望转过弯来，回去很好想想这次运动的具体细节。挖出经济领域蛀虫，让经济健康发展。纯洁社会空气，给人民群众一个艳阳天！同时打铁怎样做到本身硬发表高见。”
　　 老书记的话，在座各位也深有同感，近年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一种风气之中。上下级的工作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好像形成了无形的小圈子，有亲有疏。还不遏制，危害不可估量。只是风势太强，一个个徒叹奈何。倒像无知小儿，融入其中欲罢不能，能知其害却又跟着风跑，随波逐流，推波助澜不以为然。象老书记这样忧天下之忧者，少之又少。
　　 老书记的话切中要害，有些疼痛，又很中肯，大家以往的确没有听见这样的新鲜见解。一席话，大家脑壳里有了一些警醒，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这样来一下好，纷纷表态支持这样做。见老书记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出门时老书记喊道：“你们的东西！刚才讲的话，怎不兑现？”众人如梦方醒，来提各自带的东西，都同意坚持我党优良作风。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搞法，才是真正对干部的关爱。
　　 常委扩大会议开得很成功，谁敢不紧跟党中央，毛主席这时候还没有去见马克思，去世是后面九月的事。毛主席的崇高威望，只要他还在，对号召干的事，谁能不执行。至于执行的结果怎样，那是另外一回事。会议文件也由办公室在会后第二天下发，事情布置下去了，常委、委员也安排到各个市县去协助取理一应事务。只等春节过后，立即付诸行动。
　　 事后第三天，老书记见省里各事就绪，就轻车简从，不搞鸣锣开道招摇过市。一辆车，一个司机，一个秘书，到了善得市委，征求听取意见，又具体来到江源县考察。听了县委书记汇报，言说一批两打已雷厉风行启动，不日将工作队组建，只等春节四天假一过，马上行动。中午，县委书记要陪同用餐，老书记力辞不受，自己的伙食自己办，决不占用公费，繁文褥节一慨免了。县委书记又提议参观这里的风景名胜，反被老书记剋了一通：“工作为重，少搞花架子。数试不爽的接人待物之道，这次碰壁不灵只怕要改一改了，不吃吹拍术，马屁会拍在马腿上。只得遗憾调转马头，精力用于工作，再也不敢造次在其他方面去下功夫了。”
　　 于是，本县一支由政工干部、各机关工作人员、复退军人、学校老师组成的工作队应运而生；一次向经济领域进军的号角吹响；一场一批两打运动序幕即将拉开。
　　 一批两打的目标定为供销社，很容易达成共识。时时进行买卖，容易暴露发现经济问题，他们一些过头做法容易引起老百姓愤慨。哪怕有的问题不完全在供销社，例如开后门一半以上的责任在官员身上，隐蔽着批条子，明里确实供销社在做。火力点自然到了供销社，有些代人受过。是的，不是的，统统一起算。供销社的辫子也确实一抓一大把。至于为什么只搞供销社，没有为什么，很简单，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
　　 老书记正准备解剖具体麻雀，春节一过被中央新的事情招去。秘书拿来一纸国务院办公室来的电报说：“看来，您只能风风火火，先去首都，两天赶到。”
　　 老书记：“这不是工作调动，回来接着干来得及。”他象一个战士听到命令，雷厉风行，马上打道回府，加一个司机日夜兼程。临行前，老书记打电话到江源县委会，对县委书记说：“我有事要外去几天。”并且语重心长又附加了八个字：“不露网，但实事求是。”老书记所担心的并非多余。
　　 这个县委书记能做到这八个字吗？有些好大喜功。专为一个医术尚可的医生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给吹得无所不能，吹得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一些患者千里迢迢求医问药。结果不是吹的那么灵验，希望变成失望，夸大宣传多么害人。一个稍微有点胆量的农民也吹上半天云。为了考证真假，有人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实地看了一回，看到了当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景象：五亩田被一张特制的巨大的尼龙网罩着，麻雀也不能把谷夹走一粒。高产有限，而保护措施所付出的代价超越十倍。你能对所有田拉大网吗？历史有时候会出现误会，老书记也没有去触动典型雷区。当然到适当机会，自会向中央进言。此时也只对败家子的搞法画上问号，但愿这次不要再好大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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