粑粑,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一饼由五谷胡乱搓捏弄熟的圆疙瘩,哪能会有什么传奇?
我那老家——涔阳石公桥,仅几平方公里,平淡得出奇,常德各地普遍流行的传统小吃,如糍粑粑、印子粑粑、蒿子粑粑和桐子叶粑粑,在老家那里寻不着影子;哪怕各地的粽子吃上牛年马月,老家也至今抱残守缺,即使端午节也闻不到粽子香味。
真有传奇?
偷着吃:饲料粑,带着清甜,飘着谷香 还有那喷香的糠粑粑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这几天,老家的米粑粑却没完没了地在眼前飘来浮去,尤其是那几个饲料粑粑,带着清甜,飘着谷香,穿过土墙根那猫儿洞,从时光隧道中向我撞袭而来,没头没脑的,久久挥之不去。
公共食堂时代一切归公。我家和祥哥连体老屋被拆去修了队屋,大伯和二伯的连体老屋改成了大队猪场。名曰猪场,实际上仅三间土屋,两间正屋是猪舍,一间偏屋是晚上轮流守夜看猪的,偏屋的后顶还盖的茅草。母亲在猪场工作,我们就有了经常去猪场玩耍的理由。那天很晚了,母亲仍在隔壁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姐弟仨只得在偏屋烤火,放任瞌睡虫爬上眼鼻。朦胧中觉得,母亲的呼唤声夹着叩墙声,轻轻地从墙脚猫洞里传过来。我眼睛顿时一亮,看见母亲的手从猫眼中伸过来,递给姐姐一叠热气腾腾的粑粑。我们迅速上紧门关栓,一声不发,狼吞虎咽地猛吃着这喜出望外的粑粑。这粑粑,尽管是从做猪饲料的卡子谷(瘪谷)中选用碎米,临时在锅里塌成的,但谷香扑鼻,清甜可口,在那饥不饱肚的食堂岁月也算得上美味佳肴了。没几分钟,两个粑粑在我肚中安居乐业。
这是我有生以来,粑粑吃得最香甜的一次。当然这之前也肯定吃过,只是没有什么香甜的印象罢了。即使有那么一次印象很深刻,却又不是碎米粑粑。那天,玲姐端着半筲箕糠粑粑,路过我家门口,慷慨地递给我一个。细糠掺拌野葱的粑粑,金黄金黄,喷香喷香,咬下一口,细嚼慢咽,我竟然将这糠疙瘩半吞半噎地干掉了。事后,妈问我好不好吃,我品着余香连连点头。妈反问怎么推辞不再要了?人家的粑粑我怎么能多吃。那时的食品极其稀缺,弄点好糠做粑粑也不容易。前几天,我和哥哥去大队米厂弄点风车二口饲料,就是空手而归的。
丰收了:糯的、籼的、糯籼混的 当然少不了高粱 还有推粑粑歌
能吃上传统意义上的粑粑,那是公共食堂解散以后的事情。从一九六二年开始的那几年,农业经营形式好象有点包产到户的味道,解放了生产力,加之这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家陆续恢复传统,开始做年粑粑了。根据家庭条件和喜爱,做纯糯米的,或纯籼米的、或糯籼混合的。
这些米粑粑工艺很简单,无论那一种,都是一个简单的“糍浆”法:将熟米用清水泡胀后用石磨推,让米浆滑落在粑粑桶或汽蓬等盛器里。盛器事先在底层铺了一层干净又干燥的稻草灰,上蒙包袱或土白布。一个夜晚过去,稻草灰已将米浆中的明水吸收干净,粑粑浆就成了。蒸粑粑时,将粑粑浆分批使劲揉活,用手搓捏成直径为七八公分左右的粑粑坯子,规则地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爿上,竹爿上也必须垫上一层布幔。将装满粑粑坯子的竹爿安放在已经烧开的锅上端,随即罩上汽蓬。锅中已事先盛着一浅锅水,灶里的辟柴燃着熊熊大火。十多分钟后,蒸气从汽蓬里冒出,越冒越浓,屋里散发出诱人的清甜香味。待浓气升腾两三分钟即降火片刻,然后将粑粑起锅,扔在事先准备好的晒垫或簸箕里摊凉。
刚起锅的粑粑,雪白柔软、香甜可口,趁热吃根本就不需要加糖。蒸年粑粑是与切年糖和杀年猪一样的办年活动,至亲好友欢聚一堂,既是美食会餐,又是你帮我助。粑粑虽然好吃,但不能多吃,老家的这种糍浆粑粑不象发糕馒头那样蓬松,纯粹就是一块蒸熟的米疙瘩。每当我们一吃起粑粑,就自然想起那首儿歌来:
推咯磨,拐咯磨, 推个粑粑吃哈哆。
隔壁王妈来借火, 一餐吃了十二个。
肚子胀得不快活, 半夜起床摸水喝。
门闩碰到后脑壳, …”
王妈妈这么个大人都被粑粑胀死了,你小孩子还敢多吃吗?我至今还佩服着父老乡亲对小孩的这种潜移默化的启迪形式。老家还有句童谣:“蒸粑粑,接嘎嘎(外婆);炒米儿,接姨儿。”相当遗憾的是,不仅我没有姨妈,而且待我家有能力蒸粑粑的时候,我的嘎嘎却已经做古两年了。也还值得庆幸,在营养不足公共食堂,外婆她老人家顽强地活到了八十二岁,证明公共食堂也能高寿。
粑粑冷却后,装进粑粑桶或瓦缸中,以水侵泡,随时取用。可送礼、待客,可拌糖炒、拌肉煎,也可拌菜煮吃,烧了吃。烧粑粑吃是一件美孜孜的事。寒冬腊月的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坑,向着扑闪扑闪的火苗,漫无边际地胡侃闲扯,从荆洲的城隍侃到澧州的土地。
“金巴,捞几个粑粑来烧吧!” 母亲突一句话,急急如律令,我立马出发,用火钳从冰冷的陶坛中捞出一叠粑粑,洗净擦干。父亲将暗火热灰拢成小堤,将粑粑面对明火置放其上。经几次翻烤,半个小时粑粑就焦黄鼓胀,吹吹拍拍,擦擦拭拭,香气入鼻,热软宜口,再抿上几口一皮罐茶,就根本不知其肉味了。 其实,我们烧的大多是高粱粑粑。老家属丘陵地貌,少不了旱作物,见缝插针地栽上高粱。秋收下来,家家都是好几担。由于技术原因,在石碓中无论怎么舂,总是退不净高粱表皮。因此,柔糯的高粱粑粑就难免几分夹口。也许现在的小朋友怨我们活该,谁叫你不吃糯米粑粑的!但是,在以粮为纲的农业时代,为城里人节衣缩食,交了公粮交余粮,产量不高的糯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相当有限的糯谷只能在端午、中秋和春节做点汤圆。 汤圆,家乡却叫它汤伢,是哪个ya字?怎么写,至今不得而知。 我们最期盼的是油汤伢。 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将糯米浆搓捏成直径为四五公分的薄饼,放入滚油中,炸得周边金黄即捞出,撒上红糖,一人三五个,任你吃个够。只有这个时候,高粱粑粑才被我们打进冷宫。其实,高粱粑粑的那点夹口,比起苦荞粑粑的苦涩、红薯粑粑的淡软、谷牙粑粑的粗糙来,也还算得上难得的极品了。
老家的粑粑不仅是美食,而且还是吉祥物,只要哪家起了新屋,上梁时就离不了抛撒粑粑,我也没少抢过。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万道。
”哎……上梁啦,捡粑粑去哟……” 我们一群小孩奔向毛家嘴,钻进大人堆中。墙体完工的新屋前,阵阵鞭炮震耳欲聋。一根披着红布的新屋梁端正地横卧在屋顶上,两位木匠师傅正站在两头,春风得意,时而唱歌,时而喝彩,地面人群也随之雀跃呼应。 站在墙巅的师傅手拿两个大粑粑,问地面上的房东:“要富还是要贵?” 主人答道:“富贵都要!” 师傅边抛边唱:“元宝一对,万年富贵。元宝一双,陈谷满仓。元宝元宝,子孙阁老。” 东家喜笑颜开地接在怀中。 这时师傅又唱起: “哈哈笑,笑哈哈,双手捧出粱粑粑,四面八方遍地撒,大家越抢越发达……” 于是,一阵急骤的炮竹声响起,雨点般的粑粑从顶梁上洒落。潮涌般的人们争先恐后,嬉哄着,争抢着,好不热闹。我在人群中穿来钻去,六个粑粑先后落入衣蔸。
老家的粑粑绝非等闲之物。在我的记忆中,不仅有热闹而吉祥的上梁粑粑,而且还有悲壮而驱邪的“打狗粑粑”。人放寿后进行装裹时,老家一带及其澧水流域,按照传统习俗,给死者右手握着三根桃枝和小手绢,便于与鬼怪夜叉作战;左手握着七个“打狗粑”,以备过奈何桥时打发“恶狗”。粑粑尤其重要,不然魂魄回不到阴间。在人间若干食品中,跟着死者走到阴间并发挥其作用的,据我所知,恐怕只有老家的米粑粑了。 传奇啵?
说到这里,我又自然想起那件与米粑粑相关的尴尬事。事情好像发生在一九六五年春节。春节前,我和先峰,先元和业岩先后学会了莲花闹。春节期间,我们在哪里走亲戚,莲花闹就在哪里的周边挨户地打。初二那天在黄家冲大姑妈拜年,两班莲花闹分头走村拜户。由于地形不熟,不料一个小时后,先元他们和我们走到一溜大屋场,最后同时迈进一户人家。几句开场词唱完,堂屋里不见人影,只得敲着竹板走进厨房,见两位大婶忙着蒸粑粑。
莲花闹一般是见籽打籽,但恰好没有准备蒸粑粑的歌词,双方一时无语,“邦邦”地敲着竹板相互期待着对方的发词,但情急中谁也没有随机应变的能力,竟连其他普通歌词也一时想不起来。 见事不妥,只得“邦邦”地出门。 谁知老板赶了出来,吼道:“几个化生子,只打扳子不唱歌,背你娘的时!” 我们拔腿就跑,先元还落得一个扑地啃土。也许老板见我们是几个小屁股,并期望着和气生财,没与我们计较,回头又蒸那米粑粑去了。以后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窝囊。其实当时随便唱几句吉祥的歌词,或者停下来打个恭拜个年也会皆大欢喜。如果是今天,我至少可唱出几句莲花词来,多少吃几个热粑粑:
莲花闹,闹莲花, 两位大婶蒸年粑。
风调雨顺政策好, 勤俭持家人人夸。
吃水不忘挖井人, 富了自家富国家。
勤劳致富又一年, 恭喜天天蒸年粑!
(2007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