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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窑货的伯父
周继志
窑货,即家用的陶器、瓷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水缸、米缸、腌菜坛子、油盐罐、饭碗、菜碗,甚至一些炊具,除了部分木制品、搪瓷器皿外,都用窑货。窑货供销社的日杂门市部有卖,但主要来源,还是窑货佬,也就是那些挑着窑货上门兜售的人。大约因为这些坛坛罐罐容易损坏,窑货的需求就时常有,窑货佬也会经常出现在家户人家的门口。
“窑货。卖窑货啦!”一声粗壮有力的吆喝在胡家大堰的拐角处响起。如果有人应声,窑货佬就放下窑货担,等待有人来挑选窑货。如果没人应,他会顺着堰堤,向南走,拐过一片竹林,踏上青石板台阶,到我们屋门口来。
他喊屋东头的幺爹婶娘,放下窑货担,接过幺爹递过来的椅子坐下,像回家一样,显得很自在。他背微微地驼着,坐在椅子上,头往前倾。大约是怕窑货担会倒伏,他故意将椅子靠窑货担很近。这样一来,他的头就像要抵到挑窑货的扁担似的,看得出,他很在意那一担窑货的安全。我们屋场住着七八户人家,隔一座堰塘,也有七八户人家,卖窑货,也算是个好卖场。不过,比起胡家大堰,位置还是差一些。
周家垭没通公路时,走村串户的生意人很多,卖线头线脑的、收荒货的、修手电补锅的、卖牛皮糖的,应有尽有。大家都喜欢把胡家大堰做卖场。那个堰角,堰堤与村道交汇,形成一个不大的场坪,容纳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又处于周家垭的中心位置,每个屋场到那里去,都只有几步路的事,那里也就成为外来的生意人的卖场,可是,窑货佬在那里交易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到我们屋场来做交易,即使有人在堰塘那里买过货了,他也会到我们屋场坐一会。
他与我们屋场是有感情的。他曾经在这个屋场生活过几年,那是他几岁的时候。他跟随改嫁的母亲,来到我爷爷家,做了爷爷的继子。他母亲在这里生了我父亲。他与我父亲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那么,他就是我伯父啦!可在围着窑货担看稀奇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很奇怪,我们屋场的人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居然守着我有个伯父的秘密不让我知道,而伯父也从来不去我们家认门。[color=rgba(0, 0, 0, 0.9)]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之所以会出现那种局面,与爷爷、奶奶之间的恩怨有关。[color=rgba(0, 0, 0, 0.9)]我爷爷是个生意人,做的是长途贩运的生意,赶骡子。从甘溪滩收山货运到王家厂,然后把王家厂的一些应季商品运到甘溪滩,周家垭在这两个地方的中间位置,家就成了爷爷的中转站。[color=rgba(0, 0, 0, 0.9)]爷爷奶奶之间聚少离多,感情就出了问题。[color=rgba(0, 0, 0, 0.9)]爷爷和他的长工陈卫科赶着四匹骡子,骡铃在山间小道唱响一个男人对于生计的担当,却唱不响女人的孤单和寂寞。[color=rgba(0, 0, 0, 0.9)]父亲三岁时,女人跑了,只带走父亲同母异父的兄弟,没带他走,父亲对此耿耿于怀,长大后拒绝与他母亲往来,同母异父的兄弟他同样不搭理。[color=rgba(0, 0, 0, 0.9)]邻居们对此讳莫如深,挑窑货的伯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常年在我们那一带卖窑货,常年去我们屋场,我却不知道他竟然是我们的伯父。[color=rgba(0, 0, 0, 0.9)]挑窑货是一件苦差事。一副窑货担,少说也有百八十斤,沉不说,关键是走路的步伐,需要始终保持略略颤动的姿势。[color=rgba(0, 0, 0, 0.9)]窑货佬走过时,一定会发出一种“格悠”“格悠”的声音,那是窑货挤在窑货担内,彼此摩擦发出的声音。[color=rgba(0, 0, 0, 0.9)]一个卖窑货的人,每天要走几十公里山路,其所赚的,其实就是一份挑夫的辛苦钱。[color=rgba(0, 0, 0, 0.9)]窑货佬一般都有固定的路线,因为每副窑货担所装窑货有限,有些人家需要的窑货,他这次不一定有,于是就会答应对方,下次带给他。[color=rgba(0, 0, 0, 0.9)]山里大件的窑货,基本上都是这么来的,比如水缸,一些特殊的水缸,尺寸大,挑不了,要靠人背,或者几个人抬,遇到这样的业务,窑货佬的赚头就会大些,但通常一年遇不到几次。[color=rgba(0, 0, 0, 0.9)]在我的记忆中,在我们那一带卖过窑货的,除了这位伯父,还有本村的一个人,有意思的是,这个人也会挑窑货到周家垭卖,但基本没什么人买,而伯父的窑货,每次来,总会卖掉大半。[color=rgba(0, 0, 0, 0.9)]我想,这可能是一份特殊的情感吧,伯父在周家垭生活过,也算是周家垭的一份子,何况他做的是那种卖苦力的生意,人们给予他一些照顾,也算是情谊使然。[color=rgba(0, 0, 0, 0.9)]我知道窑货佬是我伯父,是我十来岁时。[color=rgba(0, 0, 0, 0.9)]那次,伯父带了两个烧饼,到我们家,给了我弟弟。当时,家里就弟弟在。我们那个屋场,和我、我弟弟同龄的孩子多,有十来个吧,我弟弟得到两个烧饼,一下子就成了我们屋场孩子们羡慕的对象,而那个窑货佬为什么给我弟弟带烧饼,就成为孩子们的疑团,终于,就有消息流传,那个窑货佬,其实是我们伯父。[color=rgba(0, 0, 0, 0.9)]我没有吃到烧饼,对窑货佬是我伯父的说法也将信将疑。很多年后,我父亲愿意与他同母异父的几兄妹相认,才解除了我的疑惑。但记忆中,挑窑货的伯父的形象,已经不很深刻,我只记得,他是一个背有些驼的人。
我知道爷爷和奶奶的故事,是从父亲的回忆录里看到的。
奶奶离开周家垭后,嫁在离周家垭十几里路远的鲢鱼山,一些好心人一直怂恿父亲去找奶奶,父亲不为所动。
有一次,父亲在鲢鱼山附近走亲戚,知道奶奶就住在亲戚家不远的地方,他趁天黑跑到奶奶家去,想见奶奶一面。[color=rgba(0, 0, 0, 0.9)]走到奶奶家门口时,奶奶家已经关了大门,门缝里露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奶奶就在堂屋里纺着棉纱。纺车咿咿呀呀,奶奶专注地做着事情,全然不知门缝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目睹她的一举一动。[color=rgba(0, 0, 0, 0.9)]父亲想敲门进去,手却动弹不得。忽然,他的身子不小心碰到大门上,里面传来奶奶的问话声:“是谁呀?”接着就传来奶奶起身的声音,父亲一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转身就跑开了。[color=rgba(0, 0, 0, 0.9)]这是他三岁以后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模样。父亲内心里渴望与母亲亲近,但他不肯原谅母亲。他只认定是母亲遗弃了他,没有站在母亲的立场,追寻母亲离开的原因。[color=rgba(0, 0, 0, 0.9)]据说,奶奶是找寻过他的,但每次他都跑得远远的,根本就不拢奶奶的边。当兵回来后,在乡里当干部,曾经在鲢鱼山住队,这一时期,他去过奶奶家,与奶奶后来生的几个子女相认,但也只是相认,没有走动。[color=rgba(0, 0, 0, 0.9)]被母亲遗弃一直是父亲的心结,他没有赡养过他的母亲,也要他的胞亲互不往来。而伯父,常年在我们家那一块游走,也不轻易走进我们家门,这与父亲的态度紧密相关。[color=rgba(0, 0, 0, 0.9)]伯父拿给弟弟的两个烧饼,其实是他愿意走动的表达。可惜,那次母亲不在家,而此后,伯父也就不再来周家垭卖窑货了。[color=rgba(0, 0, 0, 0.9)]那应该是窑货生意没落的时期,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挑着各种塑料用品的贩子,挨家挨户与人们换粮票、换大米,家家户户的日常用品,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塑料制品的时代。[color=rgba(0, 0, 0, 0.9)]我们这一辈人,即伯父的子女和我们姐弟以及父亲其他胞亲的子女都有走动。血脉之亲,有着不受人们意志力左右的魔力,把我们一群人拉近。[color=rgba(0, 0, 0, 0.9)]前不久,伯父的二儿子从海南专程来看望我父亲,他二十多年前去北京看望过我父母,那时,我父母亲都在北京生活。他说,他离开北京时,是我父亲用三轮车送他到北京站坐的火车。[color=rgba(0, 0, 0, 0.9)]他记得父亲的亲热。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想起了他的父亲,挑窑货的伯父,以及伯父拿给弟弟的两个烧饼。[color=rgba(0, 0, 0, 0.9)]烧饼在缺衣少穿的时代是稀罕的食物,伯父用挑窑货的辛苦钱买了,装在窑货担里,是带给他兄弟的孩子的。两只烧饼,也有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挑窑货的伯父挑在肩头的一份负累。[color=rgba(0, 0, 0, 0.9)]我错过了伯父的烧饼,也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窑货担层层叠叠地码着窑货,走过我家门前时,他的窑货担,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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