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书摊（1）

张新泉

一、刘胡子、老唐
　　 忙于单位年把没有回家的刘胡子，昨天刹黑到家从山里出来休假，他有没有像诗人发感慨那样讲：“啊，故乡母亲，我回来了！”平头是没有那样感情充沛的，无只言片语吐露的，不代表不爱家乡，第二天家里吃了早饭嘴巴一抹就出了门，好像被看不见的神仙扯了腿，风急火燎要上街看哈子，他只是这样微不足道关心来着。
      自打下放招工，青少年时代读书走得多的地方就很少来了。
      出来左拐上公路100米，再左拐走100米，到了上街口。  
     八十年代初上街还是老房子（木板房）居多，街道依旧人流如织，密密麻麻来来往往，少见熟面孔。大都下放了么，起来招工去了外地么，离开原地的老人也不少。上街那个卖卤菜的杨大个，以往只要晴天，是要街边出摊的；那个一年杀青蛙足足六个月的大肚无颈的蛙人，也销声敛迹了，原来就是一道街上风景。上街猪院子，是当年小娃儿的快乐大本营，一群群小儿双手猪栏枋上抓吊着来来去去追逐嬉戏之地，已了无痕迹。虽热闹非凡，已物是人非。变数悄然进行，未免前程未卜，刘胡子并不了然。
      刘胡子出来较早，看到了与以前大致相同的热闹街景。街两边各种店铺前面卖菜的老妈子菜担（花篮、撮箕）挡着铺面，花篱笆一般密密排列，只留通道。那些红的、黄的、绿的蔬菜，琳琅满目。肉架上的猪肉、牛肉、羊肉、狗肉……应有尽有，屠夫操刀服务；地面大圆蔑篮里，是沅水河里弄起来的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鱼，分门别类放着。缸里的黄鳝，盆里的乌龟，数量略减。更看不到案板上七八十斤的鳡鱼，一把大砍刀分斤拆两卖给买主的景象没有了。生态原因作怪啰，比八十年代以前自然要差。刘胡子一路走下去……走过五金厂，药材公司、购销公司，走到”德大“南货门市部，毫无停留。里面糕点驰名，特别是桂花糖，外地人来这里千里迢迢也要搭些回去，他却二十多年没有问津了，一点不馋。香喷喷的好吃东西，一晃而过。走过日杂坛坛罐罐钵钵碗碗……景德镇薄如纸美轮美奂的花茶杯，更无使驻足。热爱故乡是不假，并不是就要占有那些东西。不具备丰厚的钱，就不把那些看。又走过医院以下几十家店铺，一眼不瞄。不知道他此行究竟要看什么买什么。到林源商店前面，他停下了，象神枪手打中目标，在这里不动了。
　　 什么宝物让他不淡定，这里驻足？哪是宝物，他看到了凌源商店外的一组书架，一个租书摊子，看到了当不得饭当不得菜的书籍让他留步的。
      原来刘胡子于书兴趣浓，青年时代是不吃饭宁可打饿肚都要薅书的伙计。八岁那年，一次到图书馆去，看到墙上两幅醒目的字写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扑在书上，好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从此，恩格斯、高尔基的话，就象火燃烧心里。工作已经很不适合爱书了，但一当面临就发瘾，这不属于卖的货，也要一探究竟。尽管家中没有过目的书多，如《雁塞游击队》《管桦小说选》《大波》、《我的前半生》、《卓别林传》、《老古玩店》、《列宁回忆录》等等，够喝一壶。可他还是要猎奇，游览一哈别个的，莫失之交臂。
　　 这个租书摊排开六板书架，靠凌源商店墙面，在两边大门之中。要摆尽管摆，哪有干涉。极具人性化，做到多元，方显和谐社会，个人集体两不误，井水不犯河水。不像现在门面全开，要搞垄断似的，不好让任何人插足做哈生意的自由。四板上面插满了小人书，几近千本；两板插的小说，怕莫也有数百。离书架一米开外，摆了七八条长椅，上面坐约三四十看客。个个不声不响，仿佛雷打不动，虱咬不动，好生着迷。象进入科场考试。好一幅闹市静读图！刘胡子不由感动。这些人跟他一样，得了书籍饥渴症。四人帮文化专制十年，哪有这么多书看；把四人帮拍倒，以后才有书籍逐步上市——较为繁荣——繁荣的三部曲。现在还在第一部的后面，大有文章可做。个个争相一饱眼福，一时间洛阳纸贵，图书抢手，摊子里座无虚席。   
      书摊，文革前就有，十年断档。现在出笼，不失为一种好职业。刘胡子想，这等好事，可惜自己是单位人，身不由己，不能脚踏两只船，不然干上一把，岂不妙哉。
　　 刘胡子遗憾摇摇头，走拢摊子，梭了几眼小人书，格外注意两大板稀奇古怪的武侠书。作家名字写在封面，什么卧龙生、柳残阳、陈青云、鬼谷子、萧逸、金庸、梁羽生……嘿，港台作家。对刘胡子，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名字。不出来看，如同蹲在鼓里过日子，哪知有此变化。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还以为吃香的是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刘心武、高晓声、张贤亮、冯骥才、古华、张一弓、蒋子龙、柯云路、姚雪垠等这些红得发紫的纯文学作家。莫言、贾平凹这时候不如这些人厉害，在小试牛刀。此一时彼一时，通俗文学作家这时受众更广，更领风骚。金庸还成了华人以文致富第一人。这些看书的伙计，坐在这里的伙计，是要在平淡生活中图个酣畅淋漓图个阅读痛快，而这些书能如愿以偿。看到的是除暴惩强，斗智比武，行侠仗义，修炼秘籍、苦练功夫，意外得宝，抵抗外侮、打打杀杀，恩恩爱爱的故事。刘胡子走拢摊子好奇打量，小人书精彩自不待言，不然看客也不会虱咬不动聚精会神那么入迷了。他把32开长篇小说抽出，很薄，又抽一本，还是很薄，不足一百面。长篇小说哪能搞这么薄呢？哄鬼吗！正准备离开，看到那个正在收钱找钱的摊主面熟。中等身材，长方脸，四十挂零的样子，带有磁性的声音。一下想起来了：“唐大力，是你！”一巴掌向他的肩膀拍过去，那人一躲闪开。
　　 “哪里来的日天，我搞事，不要刺刺撮撮。”
　　 “老朋友，我刘胡子，你不认得了？”
　　 “莫痞，我搞事，不认牛胡子马胡子、新朋友老朋友！”
　　 十年前，刘胡子和唐大力一起修过黄羊河。唐大力大刘胡子几岁，唐这时任连队文书，刘胡子营部文书。好人好事广播稿，通过刘胡子把关修改后，才能播出。几乎天天见面无话不说的人，事隔这久，一下生了。刘胡子不好自讨没趣，欲转身离开。
　　 “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们一起搞过事。请转来，转来。我们过中（吃中餐）。”不知怎么，唐大力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热情喊要走的刘胡子。
　　 刘胡子应声停下说，“还早得很，不过中不过中……”
　　 唐大力来拉刘胡子，刘胡子就转来了。
　　 “不要见意思，有时候我糊汤（涂），别往心里去。”
　　 “没什么，不要紧。没有想到，你干了这个。你是竹林大队人，以为你黄羊河回队务农……原来你搞这买卖，对头对头，真会跳槽。我就没有你这运气。你搞几年了？”刘胡子问。
　　 “没有办法，寡插田盘不活，已经搞这个三年多了。”
　　 “生意还好罢？”
　　 “托邓小平的福，过得去。”
　　 “看你印堂发亮，可能财发得不善将（很可观）。”
　　 “哪里哪里，强两匹篾，养活一屋人糊几张嘴而已。”
　　 “你的连环画没有动手脚，那个小说，你一概包了牛皮纸做封面，厚薄只有几十版，是拆了的。琳琳醒醒的本头不好？拆它什么呢？”
　　 “明人不讲暗话，不拆不行，厚厚一本，怎么看完？所有的长篇小说我都拆。这个《射雕英雄传》，三大本我拆成二十小本。一本一个多钟头就看完了，一本一天就可以看六七个人，二十本就可以看一百多人，有六十多块钱的看头（收入）。这样才能弄几个钱。要是不拆，一本一整天都看不完，看得几个主？五毛钱一个主，划得鬼到！不合算，出成本都要年打年。”
　　 “原来如此，你脑袋瓜子活套，生财有道哇！”
　　 “还不是向你学来的。那时候修黄羊河水利工程，一句什么话在你的稿子里用的最多？”
　　 刘胡子想了想，我有什么值得他学，又有什么经济头脑。难道是这句话：“和帝修反抢时间？”
　　 “对了，就是抢时间。人抢时间，书抢时间。每天一部书就有这么多人看，搞几个生活费，不就象坛里抓乌龟吗？”
　　 “你真的成生意精了！”
　　 “生意经？你是供销社的，我哪能比！”
　　 “不是不是，你是精怪的精。”
　　 “大哥莫笑二哥，螺丝莫笑蚌壳……今天来，是不是要看书。”
　　 “怎么好意思白看你的书？”
　　 “朋友朋友，但看无妨。”
　　 “那我就不客气了。”刘胡子走近架子，扫了几眼，拿出一本《海灯法师》。心想，这只是一本没有什么人看的传纪文学，没有刺激场面，薄薄的，应该不会妨碍他的生意。就道：“这本让我看一下，不给你钱的，行啵？”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是谁跟谁呀？”
　　 “那好，你业务忙，看，又有人要给钱了。你收现大洋去，我就不打扰了。”刘胡子要走，唐大力留道：“吃饭了走，过中了去。”
　　 “你忙你忙，后会有期。”刘胡子把《海灯法师》装进衣袋。那时候衣的袋袋很适合装书。
　　 刘胡子走了，想问几个问题，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安静场所讲，会影响看书人。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想想也能明白。什么弄钱搞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想跳“农门”，户口管着，不易改变身份，买城市户口的搞法，这时没有出台，可能性不大。田里平时堂客打理，忙时请工。不会让田土捆住手脚。吃亏的事不赚钱，赚钱的事不吃亏。所以就这么干。主力打外面，非主力用于家庭。不干便罢，一干就抢在前头。不干在前头，都干哪有席位。别人不是猪，千军万马争抢的时候，就会难找立足之地，黄花菜都凉了。刘胡子猜唐大力是这样想的。
　　

龙阳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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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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