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老屋的枣树》

津市吴若愚

散   文

—当代—

                                                                              --蔡德习

老屋的枣树

               老屋的前方有一棵枣树，枣树站在堤坡上，居高临下看着老屋。漫长的日子，老屋就在枣树的眼皮底下生活。
               枣树有多大年纪？它见到过我的爷爷和奶奶吗？这一直是我想问人而一直没问的事。
               父亲不只栽了一棵枣树，老屋周围的杨树、柳树、椿树、梧桐都是他裁的，重要的是，父亲在枣树的旁边还裁了苦楝树，这棵长大了的楝树日后为我姐姐换取了嫁妆。不光是屋前屋后，父亲还在菜园和自留地边上栽树，说是裁，我看其实就是一插了事。小树就像乡下皮实的孩子，睁开眼就被丝瓜、豆荚牵扶，和蜡蜓、小虫子不知疲倦地玩着游戏。
               “七八九，嫌死狗”，半大的孩子特别喜欢爬树，尤其是枣树。父亲从不阻止我爬枣树，枣树枝条密实，韧性好，猴子似的我和枣树都不构成威胁。等不及枣儿长熟，枣树就成了我的乐园，同样是一个棵树上的枣儿，有大有小，有生有熟，有甜有涩，上得树来，自然是有选择地摘了吃，吃得多了，肚子有了反应，有几次就直接在树上拉下了，这倒好，枣树乐得清净几天。
               爬枣树的目的不仅仅为了吃，有时由于堂屋没扫干净，或是打破了碗，耐不住娘的责骂或逃避即将要挨上的打，一旦冲出重围，我多半选择上枣树。娘不上树，娘嚷要用竹篙捅我，但从没有实际行动过。娘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哥哥上树捉我，这我也不怕，我可以比哥哥爬得更高一些。我在树上听见娘吼:“砍脑壳的，是狠的就一天不下来，饿死算哒。”我晓得娘要出工了，娘看工分看得比命还重。待娘走远了，我便哧溜下树，锅里还热着饭菜呢。
              有一次摸鱼回来，脚刺痛，娘扳过我的脚，不得了，“债剩的”被蛇刺扎了。“蛇刺扎到龙刺挑，挑不出来烂齐腰。”娘赶忙找来“龙刺”，我一看，这不就是枣儿刺吗，娘要我忍住痛，细细地把蛇刺挑了出来，用唾沫一抹，干别的去了。还有一次，我右眼下长了一个脓包，娘也是用“龙刺”挑破的，手术虽然成功，还是留下了疤痕，到现在酒喝多，疤痕便愈发显眼。我并不怪枣儿刺，枣儿刺的好处我是记得的，我自己不节制，怨不得别人。现在，谁还记得枣儿刺呢。
               记不清是二年级或是三年级，老师安排我和一个富农的小丫头坐，班上的同学笑话我，这让我很没面子，在班上愈发变得胆小和内向，想打也打不过人家，只觉得自己也是有“成分”的人了。那时，大队治安主任经常召集有“成分”的人开会，隔壁的黎伯就在其中。黎伯是九澧有名的石匠，当时县城修兰江闸，闸门总合不拢，公社派人喊他去，黎伯去了，不长的工夫，闸门就合拢了，涨大水的时候严丝合缝，即便如此，黎伯的地位也没什么改变。黎伯对时局有着敏锐的判断，他从一本封底印着谷穗的农历中，感觉出世道要变，不久，农村包产到户了。黎伯给我看过病，他的身份是不能大张旗鼓为人诊病的，我给黎伯枣儿吃，算是扯平了，以至于他过世后，我想也没什么亏欠于他的。
               吃我枣儿的不止黎伯一个人，班上的同学不愿意和我玩，因为有了枣儿，还会走到一起。现在回想，在某个阶段，我和同伴，甚至大人的感情居然是枣儿维系的。
               枣儿是精灵，枣儿的成人礼是“跑雹”(短促的暴风雨)。每逢“跑雹”，大人都到队里的晒场“抢报”去了，“跑雹”过后，遍地金黄，让我一次捡个够。枣儿的自由落地标志着枣儿生命的终结。
               父亲的病逝最让枣树悲痛。这个亲手种下了枣树的中年男人，与枣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早一年多，罹患肺结核多年的父亲已知时日不多，便喊来木匠为自己“贺木头”(做棺材)，伐了几根亲手裁种的柳树。枣树想，柳树木质不好，不耐久，我也是你栽的，用我吧。父亲摇着头，仿佛看出了枣树的心思，你要多结枣儿，小鬼们喜欢你呢。一年后的春天，枣树才长出新芽，父亲就走了，长久地睡进了那个“柳木疙瘩”。才过几个月，当枣树的嫩芽被枣儿取代的时候，父亲的嫩芽——我5岁的小妹又去了。我确定是父亲不忍看她被病痛折磨，而接走了她。那一天，我为小妹摘下了树上最后一粒枣儿。
                枣树记住了老屋的一切，也承受了这一切，枣树所承受的苦难和我娘承受的苦难一样多。
                后来，我读了中专，参加工作，离开了老屋，枣树没有挽留我，即使不舍，枣树也不希望我在它的注视下过一辈子。
                1998年发大水，老屋和枣树遭了灭顶之灾。人搬走了，老屋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没有了老屋，枣树还看谁呢。

摘自《城市基因——津市文史丛书》文艺卷   文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