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樟树堰》（4）

津市吴若愚

散   文

—当代—

                                                                                         --彭淼

樟树堰

三

                 江南的雨，犹如一幅撕扯不开的帘幕，遮蔽着春天所有的信息。伯父独自坐在廊檐下，望着樟树堰上漫散的水雾出神。
                 这是1958年的春天，整个中国都笼罩在一种激越、冲动而又彷徨的氛围中。最高指示已经发出，工业要超英赶美，农村要成立人民公社，全国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前几天，区里的领导找伯父谈话，说要撤乡成立人民公社，鉴于他不是中共党员，公社无法留用，要他作好思想准备。他仔细思考了一夜，和谁也没有商量，清早起来便写了辞呈，没有向组织提任何要求。
                 俗话说，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伯父是如此的老实，必然会遭到曾觊觎其位的人欺踩。成立人民公社后，过去的片乡改为生产大队，公社里原想推荐他到大队任职，但有人举报他曾在旧军队呆过、娶的老婆又有历史问题，把他排斥在大队班子之外，自此，伯父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农民。
                 1958年下半年，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全国大炼钢铁，农民砸了锅、倒了灶，吃起了食堂饭。樟树堰几百号人的食堂，开始时天天杀猪，敞开肚皮吃饱饭，大人小孩端着社会主义的“金饭碗”(黄色陶缽)喜气洋洋，只说共产主义已经到了复兴厂。几个月过去，猪杀光了，粮见罄了，面临即将到来的春荒，干部们这才开始着急。大队找公社、公社找县里，县委书记说，全国都一样，群众的力量无穷大，自己想办法!
                敞甑饭是没得吃了，食堂开始定量供给。劳力每天12两(16两秤)，小娃儿8两。肉菜断了墈，餐餐萝卜盐菜汤。食堂要保证每餐都有一缽饭，办法想得妙，每餐做饭时把蒸熟的半缽饭加水再蒸，美其名曰“双甑香”，哄得了眼睛哄不了肚，吃下去就开始饿，捡起锄头就心慌。
               那时爷爷奶奶与伯父一家住，家里人口多，娃儿们又都是吃长饭的年龄，如何弄点吃的，成了大人们的最头疼的事。听母亲说，为了填肚子，家家户户的大人们起早贪黑，不是在沟头水港拾点小鱼小虾，就是在田坳埠头捉些黄鳝蛤蟆，用来填补饥荒，以至于后来这些小动物都绝了种。到了春收的时候，胆子大的堂客们就偷偷到田地里去捞春粮。红花草出来了捞红花，豌豆荚出来了捞豌豆，苦荞出来了捋苦养…...万一被民兵抓到了就认命去游街打锣，也似乎不觉得丑。所以，那时候的乡村锣声不断。
              1959年的冬天，政府实施长江及洞庭湖治理工程(老百姓称之治北湖)，湘鄂两省集中了数十万民工抢修荆江大堤，伯父和父亲也在其中。国家在如此困难的时期开启如此浩大的工程，原本也是出于以工代赈、救民于水火的善意。怎奈在极端匮乏的物质环境里，食物之争，令部分执行者人性的恶掩盖了决策者的初心。父亲后来回忆说，在工地上，干部和监工们吃小伙食，民工们吃的是灶房送饭。民工的伙食比乡里的食堂饭还差，同样吃不饱，而挑土的功夫又硬，每个小组天天都卡了繁重的土方任务，不完成不收工。那些监工，一个个手拿竹片，凶神恶煞，稍不顺眼竹片就抽到身上。敢顶嘴的，当场吊起来用扁担打，看打不死你？因此，工地上每天都有人病倒，隔天就有人埋。
              腊月里，有人捎话给母亲:“梅姐，你还不去北湖地只怕就见不到世恩哥和伯伯大人了!”第二天一早，母亲便带上偷偷积攒的几斤米，独自踏上了自家的救亡之路。
             我一直认为我的母亲是一个深明大义、敢作敢为的杰出女性，她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但一生都不放弃书本，她把书上学到的那些演义文化，实实在在地应用到了琐碎和卑微的生活中，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判断准确，意志坚强。母亲赶了两天一夜的脚程来到北湖工地，那时父亲已患严重的黄疽肝炎卧床不起，而伯父正在寒风中颤抖地挑着一担泥土，艰难地爬堪比山高的陡堤，耸立的肩胛形销骨立。母亲立刻找到大队干部，要求带两个病人回家。大队干部不同意，她又立马找到指挥部，与指挥部的领导唇枪舌剑，论理放横，终于获得领导批准，将两个亲人营救回家。母亲带着伯父和父亲，走了三天才到樟树堰，途中屡见倒毙路旁的饿殍，回想起来，心惊胆寒。（未完待续）

摘自《城市基因——津市文史丛书》文艺卷   文学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