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于我,是春日暖阳,给予慈爱与温暖;是智慧灯塔,传授知识与道理;是坚固磐石,支撑人生的道路。可如今,这一切都化作了无尽的思念,痛意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 题记
晚年的父亲,竟一头扎进了地摊经济,像个年轻人一样认真地摆起地摊,这一举动,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们儿女心中激起层层涟漪,让我们既意外又困惑。
听老人们回忆,七十年代中期,正值计划经济末期,年轻的父亲就展现出了非凡的眼光。在那个不起眼的江南城镇,别人还在按部就班地守着铁饭碗时,父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个体经济春天的气息。在单位里,他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勇敢砸掉铁饭碗的人。
父亲常常回忆起离职时的场景:“刘师傅,别犯傻,你这一签字,可就不再是组织的人了,一定要想清楚啊!”领导的话语里满是担忧。父亲却坚定地回答:“俺不傻,就这么定了!”那时,母亲看着家中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紧紧捏着那仅有的一个月生活费,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可是活命的钱啊,你要到外面去,家里可怎么办?”父亲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我去去就回。”就这样,父亲毅然登上一艘大客轮,穿梭于湖南、湖北两省之间,开启了他的探索之旅。 在旁人眼中,甚至家人都误解父亲,觉得他是不负责任、不务正业,纯粹是出去游山玩水。只有母亲,理解父亲心中的抱负,知道他绝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一个月后,父亲东拼西凑借到了一笔资金,镇上第一家个体商店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开业了,而店主正是那个被误解的父亲。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开业那天的热闹景象。为了营造声势,父亲请来了舞狮队和唢呐队。舞狮活灵活现,绣球在它们的舞动下欢快翻滚;唢呐声声激昂,那热烈的曲调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震耳欲聋,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被吸引过来,把商店围得水泄不通。店面被父亲精心装修,焕然一新。那些平日里只有城里人才能常见的油盐酱醋、烟酒糖果,被父亲带到了这个小小的集镇,一时间,商店门庭若市。这不仅给集镇上的顾客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也让我们家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
商店开业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家,一进家门,他就神秘兮兮地打开一个蛇皮袋,母亲凑近一看,里面是几摞十元大钞,粗略估计总有上万。母亲惊讶得差点晕过去,父亲却只是淡淡地说:“放心,这都是劳动所得,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那个年代,商店卖货和现在大不一样。商品没有预先包装好并标明价格,副食品、油盐酱醋等都要用秤来称斤两。父亲先后用过十多杆秤,有称油盐酱醋的,有称副食品的,有称日杂的,还有称贵重商品的。那时的秤没有统一正规的生产厂家,都是外地的秤匠师傅按照商店老板的要求制作的,所以秤准不准,全看商家的良心。我跟着父亲在商店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称秤。右手提起秤杆右上方的绳索,左手握住秤杆左边系着铁头的绳索,左右来回掂量,感觉货物的重量。父亲总是耐心地教导我:“别小看了称秤这门技术,里面可有大学问。称秤前,人要站得端正,手要干干净净,不能碰到秤,要让顾客看清楚、看明白;更重要的是,打造秤杆的时候,千万不能耍心眼,在秤杆上做手脚。”每次请秤匠打造秤杆,父亲都会反复叮嘱,一定要按照实际斤两刻制。
秋天到了,父亲要到县城进换季的商品。经过几年的跟班学习,我已经基本掌握了生意的要领,于是父亲外出时,放心地把经营大权暂时交给了我,我也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商店的临时老板。一天,一位肩挑货郎担的老头来到商店柜台前,大声吆喝着:“刘老板,买东西哟!”我连忙迎上去:“来了来了,老人家,家父不在,您想买什么?”老头却摇摇头说:“等你老爹回来再说,我和你聊不到一个壶里去!”为了能在父亲回来时好好表现一番,我费尽口舌,终于说动了这个顽固的老头。“那我买10斤草纸。”老头说。我高兴极了,赶忙搭起台,踮起脚,吃力地将放在货柜顶的一捆草纸搬了下来。一称,九斤八两五钱。我心里一紧,想着补一张草纸吧,那一张起码有三两,我会亏本;把草纸裁掉半截又没什么用。我心想反正就差一两,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对老头说:“大爷,刚好,不多不少,正好十斤。”老头从口袋里磨磨蹭蹭地拿出一叠面额小的钱币。我赶紧用绳索把草纸牢牢地捆好,递给老头,还说了一句:“抱不起就别抱这么多啊,看你手都在发抖!”“没事,抱得起!”老头抱着那捆草纸,慢慢地转过身,准备放进货郎担里。当他弯下腰时,突然又直起身子,转过身来盯着我的眼睛。我心里猛然一紧,简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说:“小刘啊!你老爹回来后,别忘记告诉他,就说是张老倌买的纸。”“好!好!好!一定!”我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躲过了一劫。
父亲从县城进了货如期归来。不知为何,我原本想向父亲表功的想法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几天我甚至不敢在父亲面前开口说话。还是父亲心思细腻,他温和地说:“儿子,草纸都被你卖光了,幸好我又进了货,等赚了钱,秋凉后,给你添件衣裳。”我满心羞愧,却始终没有勇气坦白。直到第三天,那个挑货郎担的张老头再次出现在商店,我的“罪行”终于暴露了。父亲得知真相后,非常气愤,他严格按照自己向顾客定下的规矩,加倍赔付给张老头;而我也受到了惩罚,在商店那块高高挂着的“童叟不欺”的明镜下,足足跪了一个小时,原本期待的添置新衣的计划也泡汤了。
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父亲的小商店,那件不光彩的事情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它就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也成为了我成年后为人处世的重要准则。当年父亲商店的生意之所以如此火爆,一方面得益于党的富民政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父亲始终坚守着心中的那杆良心秤。父亲一手创办的个体商店,靠着诚信经营,从最初简单的“香烟洋火桂花糖”,逐步发展成“烟酒百货一条龙”,商品档次不断提高,满足了不同顾客的需求。父亲在商场打拼了大半辈子,深知商道即人道的道理,始终坚持童叟无欺,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我从小在父亲的店里长大,亲眼见证了这家店的发展壮大,从开张到落幕,前后历经了近30年。而父亲亲手制作的那块“童叟不欺”的镜子,一直高高地挂在商店醒目的位置,不仅照亮了商店,也照亮了每一位顾客的心。因为诚信经营,父亲的商店被评为“个体纳税大户”“守法个体经营户”“计量放心个体户”。父亲常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每一块牌子,都是用诚信换来的,做人做事都要讲诚信。”
父亲的坚忍,也让我由衷地敬佩。一旦他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哪怕遇到再多的困难,也绝不退缩。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很多人觉得不如早点回家种地、结婚生子,可父亲却有着独到的眼光,他深知教育是一种智力投资,更是一种价值投资。他常常把“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这句话挂在嘴边,并且用实际行动来支持我们的学业。即便当时家境并不宽裕,父亲对于我们兄弟姐妹的教育投入却从不吝啬。哥哥进入高中后,父亲坚持让他读寄宿,还经常请老师给哥哥开小灶;无论哥哥要买什么书,哪怕价格昂贵,父亲也从不犹豫;为了让哥哥安心读书,那些本该哥哥干的体力活,父亲都默默承担了下来。一个寒冷的冬夜,天空飘着鹅毛大雪,车停运了,船也停航了,父亲却步行二十几里路,把自己身上的皮棉袄送到了学校,给哥哥穿上。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没吃早餐,父亲特意买来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娃儿糕,送到我的嘴边。八十年代末期,哥哥姐姐相继成家立业,并且事业有成。之后,父亲送我参军入伍,在部队里我入了党,回到地方后,我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按理说,子女们都有了不错的归宿,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应该好好歇歇了。可直到2000年初,集镇扩容,商店被拆迁,父亲才不得不歇业。停业那天,父亲不仅把店里的商品廉价让利给新老顾客,还当着子女的面,把20多年来顾客赊账的10来张欠条付之一炬,并立下遗嘱,反复叮嘱子女不许去讨账,直到我们个个表态不会追讨顾客的旧账,父亲才放下心来。至于顾客究竟欠了父亲多少钱,父亲到死都没有告诉我们。
父亲出殡那天,哀乐低回,送葬的队伍中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掩面哭泣,一直陪伴着父亲,直到他入土为安。这些人,或许就是曾经受过父亲帮助,或是被父亲的诚信所打动的顾客吧。
古稀之年的父亲,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想到了地摊经济,心里琢磨着:“摆地摊既不用付房屋租金,也不需要门面,本钱投入不大,还灵活方便。”于是,他瞒着子女,开始了自己的计划。那年冬天,父亲搭车到常德市一家衣帽批发市场,进了一堆老年人的衣物、鞋帽,在集镇的一角摆起了地摊。“卖老年衣帽哟,价廉物美!”“来,来,来,欢迎挑,欢迎选,全是棉质商品,柔软舒适!”父亲热情地吆喝着。“刘老倌,是不是儿女把你赶出来了?”有人调侃道。“衣服可以随便挑,话可不能随便讲,俺儿女对我好得很!”父亲连忙解释。“大冷的天,做儿女的也真是的,太不孝顺了!”旁人小声议论着。“今天卖了5件棉袄,3条棉裤,2顶冬帽,赚了120元钱。”父亲一边推着小推车,一边自言自语,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可小推车还没进屋,就被我们“请”进了门。“您不在家烤烤火,大冷的天,还独自外出摆地摊!”我们心疼地说道。“今天我还赚了120元钱呢!”父亲还想跟我们炫耀。“亏您想得出,又不是没得吃,没得穿!”从青岛回家过年的姐姐首先责怪起来。紧接着,哥哥、弟妹也纷纷加入了“讨伐”的队伍。“咋了,俺一不偷,二不抢,靠自己劳动赚钱!”父亲满脸不服气。“人言可畏,您这样让子女的脸往哪儿放?”我一时冲动,把大家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没想到,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咯咋地,你也跟着起哄,变修了,你读的书最多,还说出这样没文化的话来!”我们实在拗不过父亲,第二天一大早,他又继续去摆他的地摊了。
然而,父亲的地摊经济开业还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看到父亲不再摆地摊,我们心里暗自高兴,以为父亲终于想通了,该享享清福了。可没过多久,父亲又开始“折腾”起来。有一天,我们发现父亲的抽屉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盒子。“别动我的宝贝,好不容易才托药房的人买到的。”父亲紧张地说道。“您又没什么病,买药吃干什么?”我们疑惑地问。“这不是药,是延缓衰老的保健品。”父亲解释道。“哎,我的爹爹,您有病就上医院,吃保健品干啥?”我们有些无奈。“这是医生建议我买的,你们就别管了。”父亲固执地说。父亲瞒着我们吃了一个多月的保健品,感觉精神好了些,在家里就坐不住了,又跑去摆地摊。可还没摆上一周,就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一天晚上,我见父亲愁眉苦脸的,便主动和他聊起来:“是不是生意亏了?”“我可不会做亏本的生意。”父亲回答。“那您哪儿不舒服了?”我关切地问。父亲欲言又止,没有回答。过了三天,父亲又照常去摆地摊了。可“好景不长”,一周后,地摊又停业了。这次,父亲虽然没摆地摊了,但也没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有人看见他拄着拐杖在集镇码头转悠。“刘爷爷,您来了,今儿个卖点啥子?”有人问道。“来自日本的东瀛大补丸,专治腰酸背痛,老少皆宜,就是贵了点。”父亲介绍道。“俺不买日本的玩意儿,就买国货。”顾客说道。“老人家,我这里正好新进了一批贵州苗寨的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父亲连忙推荐。“贵州苗寨的好,俺年轻时到过苗寨,那里的人好货也好,就买苗寨的。”顾客高兴地说。“别急,老人家,您看清楚,这个可是地地道道的贵州苗寨的膏药。”父亲耐心地说。“我前些日折了腰,今儿还痛着嘞。”顾客苦恼地说。“别急!”父亲安慰道。“咋不急,早治好了我的腰疼,我还要像你一样摆地摊做生意呢。”顾客笑着说。“您这么大年纪了,也想发财?”父亲问道。“发啥子财,我这不是闲不住吗,闷在家里就会来病,可这腰又不争气!”顾客无奈地说。“您可看清楚了,这膏药专治您的腰疼。”父亲再次强调。“俺哪看得清楚,你就教俺咋用。”顾客说。“很简单,两天贴一张,六天见疗效。”父亲详细地介绍着。父亲按照郎中的要求,认认真真地贴满了六天后,惊喜地发现:“还真邪门,居然不痛了,郎中没骗俺。”可没想到,一个月后,腰疼的病又犯了,还发起晕来。我们强行把父亲带到了医院。“老人家,您今年高寿了?”医生问道。“不大,就78岁。”父亲回答。“年纪还不大,都快80岁了,还折腾自己!”医生无奈地说。“听医生讲,你们别插话!”父亲对我们说道。“佩服、佩服,身体器官倒没大碍,就是血压有点高,上了岁数了,还要注意休息,饮食以清淡为主,按时吃高血压的药。”医生嘱咐道。
从医院出来后,父亲老老实实休息了两个月。稍有好转,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又摆起了地摊。我们真是拿他没办法。后来,直到父亲眼睛模糊不清,步履蹒跚,他那颗劳顿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安享迟来的晚年生活。我们隔三差五就会陪伴在父亲身边,听他唠嗑。父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每当回忆起他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就会激动地对身边的子孙们说:“现在我眼睛不好使了,行动也不方便了,要是我能回到20年前,我还要在商海里大干一场!” 父亲奔波了一生,劳碌了一生,到了晚年,依然不服老,一心想着重振当年雄风。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不仅养活了我们一家人,还满足了一座城镇的生活需求。在他的带动下,个体经济在城镇蓬勃发展,各类个体经济协会相继成立。父亲留给江南小镇的,是一张张幸福、诚信的文化消费清单,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在一个寂静的黄昏,父亲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坎坷而又平淡的一生。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张12万元的存折和一张遗书:“这12万元,是我摆地摊赚来的3万块钱,还有你们平时孝敬我的9万元,这钱就留给最小的弟弟……”看着这遗书,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这简单的话语里,饱含着父亲对我们深深的爱,那是血浓于水、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可亲、可敬、又可怜的父亲,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您的眼光、您的诚信、您的坚忍,将永远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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