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琪：节令：今日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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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令：今日谷雨

萧骏琪

      晨雾还在瓦檐上缠绵，后山便飘来细碎的声响。推开雕花木门，湿润的风裹着草木清芬扑进怀里，青苔石阶上滚落的水珠，正数着谷雨时节特有的绵密。
      娘的身影总在这样的清晨最先苏醒。竹篮斜挎在臂弯，青布围裙上沾着夜露凝成的珠玉，她赤着脚踩过湿漉漉的石板路，脚步却比檐角的燕子还要轻快。后山的野茶树倚着云生长，墨绿的叶片上垂着银亮的雨珠，像是老天爷随手撒下的碎钻。娘的指尖比春风还温柔，只轻轻一掐，嫩芽便簌簌落进竹篮，惊起几只藏在叶底的山雀，扑棱棱振翅时抖落满枝晨雾。
      山泉水是从岩缝里渗出来的，清冽得能照见人的眉眼。娘把新采的茶叶浸在木盆里，看它们舒展腰肢，将一汪清水染成碧玉色。案板上早已备好了炒得金黄的芝麻，红亮的花生米，还有切片的嫩姜，瓷白的擂钵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这时候，整个院子都开始热闹起来，石杵撞击陶钵的声响，混着茶叶的清香、芝麻的焦香、生姜的辛香，在空气里酿成一壶醉人的春酒。
      “咚——咚——”擂茶的声音穿过悠长的巷子，惊醒了隔壁阿婆的竹椅。邻家小妹赤着脚跑来，辫梢沾着草屑，眼巴巴望着娘手中上下翻飞的石杵。娘总会笑着舀出半勺擂好的茶泥，兑上滚烫的山泉水，看着乳白的茶汤里浮起细碎的茶叶和果仁，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小妹捧着粗陶碗，腮帮子鼓成小仓鼠，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连带着碗底的花生碎都舔得干干净净。
      听老辈人说，谷雨这天的茶最是灵验。深山里雾气重，人容易染上湿气，这一碗谷雨茶下肚，便能把蛰伏在骨缝里的寒气都驱散。阿公总爱捧着紫砂茶壶，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他说这茶里有山神的祝福，喝了能腿脚利索，连梦里都带着山风的味道。我总爱趴在他膝头，看茶汤在粗粝的掌纹里摇晃，倒映出满院摇曳的竹影。
      谷雨的雨总下得缠绵。细密的雨丝织成轻纱，笼罩着远处的山峦，把天地染成一幅水墨长卷。娘会在堂屋支起竹匾，将多余的茶叶摊开晾晒。潮湿的空气里，茶香愈发浓郁，混着柴火灶飘来的饭香，在雨帘里酿成一片朦胧的温柔。我常趴在窗前，看雨滴顺着屋檐织成水晶帘，听擂茶的声响在雨声里时隐时现，恍惚觉得整个春天都被装进了这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里。
      后来离开故乡，尝过西湖龙井的清冽，品过武夷岩茶的醇厚，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些包装精美的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得优雅从容，却再不见娘擂茶时飞扬的发丝，听不见石杵撞击擂钵的铿锵。某个加班的深夜，望着窗外的霓虹，忽然想起谷雨时节的山雾，想起粗陶碗里翻涌的茶汤，喉间泛起一阵温热的苦涩。
      去年清明返乡，后山的野茶树依旧郁郁葱葱，只是擂钵上积了层薄灰。娘的鬓角添了白发，动作却还是那样利落。她笑着说现在都用机器磨茶粉了，省时省力，可我总觉得，少了那份“咚咚”的声响，连茶香都淡了三分。捧着娘亲手擂的谷雨茶，看茶汤里漂浮的芝麻和茶叶，忽然明白，这碗茶里泡着的不只是山间草木，更是浸透岁月的乡愁。
      窗外又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的谷雨时节重叠。茶香袅袅升起，氤氲了眼前的世界，也模糊了眼角的水光。原来有些味道，早已刻进血脉，无论走得多远，只要一闭眼，就能回到那个被茶香浸润的春天，听见娘擂茶时，石杵撞击陶钵的，温柔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