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相著《事友录》卷之三《适鲁录【10】》
安乡潘相经峰辑 次男承炜仲明校刊
曲阜东野林
东野氏（1）自请封时，圣祖问族几何人？对曰不出百丁，到今犹然。其家刻姬姓宗谱一本，列凡蒋邢茅以下九十姓。又补石汲八十余姓，皆可为周公后裔，私给奉祀生札付，公然顶戴见官。生事地方，屡有讼案，予所至皆为之消弭，未致上闻。人谓待元圣之后宜然，然究非所以尊元圣也，常切惭愧。
（1）东野姓源于姬姓。武王灭商后封功臣周公于鲁，但没有就封，留下辅佐武王。成王元年，周公长子伯禽代替父亲就封于鲁，为鲁公。鲁公赐三子鱼东野田一成以自养，因此有了东野姓氏。公元前255年楚国灭鲁，东野姓的第二十一世传人东野质逃到吴国避难，宋武帝永初二年（421年），东野芳带着亲族抱着族谱回到鲁地。清末时期，东野（丛字辈）一支迁徙现河北省黄骅市。如今该姓氏一般居住在山东泗水、平邑、曲阜以及河北黄骅等地。
十一月二十五日，推恩赐类，奉天敕命，臣 现任官，敕赠臣父潘之滋，文林郎曲阜县知县；臣母彭，赠孺人；又以臣及妻室应得封典，貤赠臣祖潘士启文林郎曲阜县知县，祖母王，貤赠孺人。
曲阜县志，肇辑于明嘉靖中潘僚孔宏干，知县孔宏复、孔宏毅相继增修。国初知县孔衍淳，又添刻已事。其纲四，曰土地人民政事文献。其目九十有二，共六卷三本。予始莅任，见其篇简皆断阑脱落多漫漶不可识，而于本朝百又三十年之事，俱未登载。为一邑废举相国金坛于公扈跸来，检古事，览志怃然，谓是予责。曷弗修？院司道府，即命予亟修。予念邑疲苦，难以延名贤开馆，且兹志体大，亦难其人，乃身兼之。广求经史子集，博觅各郡县志，商于衍圣公先后进，遍告两学儒生，各陈所见所闻，增损义例，首奎文二卷，以尊圣制；次图考一十二卷；次仿历史本纪、纲目前篇，及历城诸城安丘诸志之法，为通编二十一卷。次类记疆土物产以下，二十一卷；次圣迹二卷；次贤躅一卷。仿史记述孔氏宗子，及东野氏四氏袭职以后，为世家二卷。次列传，自展氏、臧氏以后三十七卷，次阙疑一卷，次补遗一卷，总十纲一百卷。承炜、承炳、承焯分门排纂，通编列传。承焯力尤多。每日自程以理民事，清案牍之后，即搦管修辑。又得奉委赴书局校阅遗书，增百数十条，为孔氏子孙各书所不知者。三年内，查灾武郡，奉檄都门，犹携书笈以行。邸馆传舍，篝灯（灯笼）涂窜，或至彻曙。就正于于文襄公、武进相国刘文定公和大司徒王文庄公学使芜湖韦约轩先生。稿凡四易，乃于濮州任内捐千余金梓之。学使李文园先生称为一部大书，不当作志书观，且为之序。潘榕堂、俞退圃皆谓为从来第一志书。总一千零七十四页，共五十万三千七百二十字。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本。大吏命以板归曲阜县圣化堂。又有志稿存笔，节去引述、各艺文，专存己笔，共五大本，今存于家。
文昌阁在秉礼门，庙屋为前给谏孔闻诗所创。久不修治，过之者有覆压患。辛卯春，予以銮舆所经，宜整肃，且谓神曰文昌，不欲慢，因捐俸完葺如初。有术者过余曰：“是邑无甲榜且五十年，此祠修，吾见巍科之连掇也。”余亦妄听之。阅数月，东门內孔君红谷，与其从子约同成进士，选庶常，分部学习。明年壬辰，北关颜东虞，又魁礼闱选庶常，历侍读学士。
城隍之神，自比齐慕容俨，镇郢城始严奉之。五代宋元而后，守令履任，皆沐浴斋宿祠下。春秋朔望，拜谒惟谨。近世且列祀典与风云雷雨山川共一坛，陈设似社稷。世俗信浮屠诳诱，立寝殿，塑女像。东西两庑，设十阎罗王像，鬼物狞狰，及诸剉烧磨舂其震骇妇孺。为香会，奔波若狂，甚非制，乃圣人乡亦竞为之。其旁又有白衣庵女僧。考明宏治时，茶陵李文正公 东阳 奉文祭阙里庙，有一方烟火无庵观之句，不知何时有此习俗。前之世尹不禁也。予以公出，忽见老尼僧趋过，亟唤问之，遂入其庵。查其徒二人，二十一岁，二十九岁，立勒还俗嫁人，将以庵别为区画。而纷纷请谒者，杰谓是巨室老香火，乞缓之。惟孔红谷辈赞成之。会予迁濮州未果，城隍祠久弗葺，钟楼二门尤倾頽，住持手一簿索题引，且倡捐，予即捐十金畀之。后予过曲阜，犹未修，盖邑人信予屏异端，遂于城隍祠亦不乐捐云。有《募修城隍祠》引。
东省妇女香会最盛，而曲阜近日亦染其习。予所至，为严谕禁之。犯者治庙祝及其夫男，其风稍戢。又通秉上司，欲毁各淫祠，新建书院仍洙泗旧名。招徒延师，课以正学，以各淫祠田为束脩膏火之资。抚军周燮堂徐树峰两先生，大加叹赏。会升濮州去，不果行，其禀见《曲阜志》。
予屡游泰山，仅为《望岳诗》。窃谓子美望岳，其诗称绝调，顾移换一二字，他岳亦可通用。登岱记甚多，皆各抒所见为品题，或失真面目。予三男承炳有记，备有人路程之用。
其词云：“泰安府原为泰安县，乾隆八年（1743），升为府，其首邑曰泰安县。南门曰泰安门，予于癸巳（1773）二月朔二日，至县，次日侵晨出北门，曰仰圣门。行一里许，至岱宗坊。又一里曰玉皇阁，白鹤泉。东南有酆都城，王母池老君洞，药王殿，三曹殿。西南有斗母广生三殿，又二里曰红门，即一天门。前有孔子登临处，坊后有天阶坊，东曰万仙楼，西曰佛殿。又里许曰高老桥，再上曰水帘洞，又二里曰壶天阁。乾隆丁丑（1757），御笔题。又十里为回马岭。 从前马可到此，近改为石盘路，马不能到。 其上为狮子峰，东为金星亭，左右皆有御题诗，及名人题赞。又四里曰二虎庙，即二天门。西有盘龙石，又二里曰快活都，路稍平，俗所云‘快活三里也’。又四里小松五株，坊曰大夫松。五大夫者，秦官也，而以五松当之。诬矣！其上有飞来石，下有御障岩。东北有巨碑，乾隆戊辰年（1748）御题。又二里曰龙门坊，傍刻石云‘圣寿若岩’。再前曰朝阳洞，洞深丈余，宽七尺。石刻云：‘维天东柱，圣寿万年。’又上曰对松山，两松俱从大石内出，大者五六围。二里曰升仙坊，石刻云‘渐入佳境，振衣千仞’。其西曰扇子岩。再上为紧十八盘，形甚陡峻，冲云表，俯视战栗。两旁各有大铁柱十根，维之以铁链，行者倚链而上。或云此处难以歇足，稍歇则碎石下。又上为南天门，折而东，至碧霞祠，道士孟元仁，出肃客，让至东岳庙，敬观御题。上摩苍昊额。庙后桃花洞，洞上有大唐开元十四年（726）御制碑，高三丈，宽一丈四尺。上横刻祀泰山诏。又曰‘天下大观’。旁刻‘置身霄汉，青壁丹崖’，又云‘与国咸宁，体乾润物’。西有云峰，御碑曰‘呼吸宇宙’‘尊崇岱宗’‘至哉乾坤’诸刻，皆乾隆戊辰年（1748）题也。时天已昏黑，止宿僧舍。
次日乃谒祠，祠祀碧霞元君，进香者，俱于此。香亭覆以黄瓦，上有御题赞化东皇额。前有大铜碑二座，一为万历四十三年（1615），一为天启五年（1625）。又有历朝巡幸并遣官祭告祭文，及诗赋词赞诸石刻。后殿有御题‘震维灵狱’‘海宇福绥’二额。官封其门，进香者各以银钱簮珥，棉花紗线诸物，从窗棂投入，名曰香税。岁以两次开取，报充公项。殿后有井，曰玉女池。东为行宫，西为圣庙，石像高三尺，傍配以思贤。又东为青帝宫，又西为寝殿。
再行百余步登绝顶，所谓一览众山小也。碑云：‘古登封处’。西有秦皇无字碑，东有‘巍巍荡荡，登高必自’诸碑刻。又东行三百余步，则有秦观峰，可以望长安。曰观峰，可以五更观日出；吴观峰，可以望吴，传所传吴门白马也。又有望海楼，南行数百步，有乾坤亭，碑曰‘孔子小天下处’。又南为仙人桥，桥为一山峰，以三巨石磊之甚奇，又东南一峰，巨石长丈余，悬空，名‘舍身石’。折而西二百余步，曰‘望人峰’，自此往下看，其峰岩盘路，桥梁庙宇城垣皆可见，俗名之曰‘千里眼’。已而坐肩舆下，甚迅速。
至太庙入殿瞻拜神像，极尊严，其额曰‘峻极殿’，又曰‘配天作镇’，又曰‘岱峰赐福’，又曰‘大德曰生’。联曰‘帝出乎震，人生曰寅’，皆御笔。前列大铜狮二，凡历朝巡幸，遣官祭告各诗文碑，皆在焉。亦有秦皇无字碑。后殿御题额云‘权舆造化’，联曰‘震出泰亨，万物广生推圣德；云蒸雨降，八方甘泽遍崇朝。’
瞻仰既毕，乃趋而出。噫嘻，泰山名胜甲五岳，历代才人学士，不能举其略，况某辈之谫陋乎！故往返三日，莫螚窥其万一，亦不敢妄有所赞颂云。”
辛卯（1771）夏五月，武定府（1）大水，淹禾稼，坏庐舍，百姓暴露乏食，抚军（2）飞章以闻。圣皇悯恤，肫谕速蠲赈（3）如例。
（1）武定府：清代山东府名，今属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一带。
（2）抚军：巡抚的别称，此处指山东巡抚周元理。
（3）肫谕恳切的诏令；蠲赈：免除赋税并发放赈灾粮。
九月之朔，予奉羽檄（1），星夜赴青城、蒲台二邑（2），经理赈务。至则宣训谕，考规例，相地形，疏积水，度村庄，稽册籍，角斗升，钧泉貨，议厂舍（3）遴吏胥（4）。
（1）羽檄;：插羽毛的紧急文书；
（2）青城、蒲台：今山东高青县、滨州市蒲湖一带。
（3）厂舍：临时赈灾安置点；
（4）遴吏胥：选拔办事官吏。
先赴西北乡，次南，次东北，望而视其村，环若濠，长若渠，广若陂（1）。其树槁以椔（2），其草元以黄。进而视之，彴仄仄（3），泥滑滑，跣则蹶（4），揭则陷，车前滞，马则隤。
（1）广若陂（bēi）：面积洼地或蓄水池（“陂”），暗示地势低洼、积水成灾。
（2）槁（gao）:干枯；椔（zi），枯死树木。
（3）彴仄仄（zhuózè）：彴，独木桥；仄仄，狭窄。
（4）跣：赤脚；蹶：跌倒。
视其场，如洗如焚，如隤秽（1）败秸乱穗，按之则瘪如。视其门籍（2），则无存。问之，则某村千，某村数百。进而视之，突如阜，呀如谷，覆如鳖，絫如甖（3），削如刃，厉如乱石。曰此皆頽墙也。视其巷，岩者，倚者，捩者，拄者，枉壅土者（4），梁仆地者，木楂枒者，夹墙怒牙锯齿，若欲齧人者（5），目此皆败屋也。进而视之，榤无鳮，苙无豚，牯无牛（6），箱无粒，盎无蔬，甕无糜。视其饭，煮败桑叶细切之，以少许盐和之，蒸之，曰桑饼。磨三稜草（7），实以少许面和之，蒸之，曰草团。视其貌黑而瘦，黄而痞，臃肿而跖睙（8），疲癃而尪废（9）。
（1） 隤秽（tuí huì）：腐烂的垃圾；桑饼、草团：灾民以桑叶、杂草充饥。
（2）门籍：户籍登记册，清代每户需登记人口田产，灾后册籍遗失反映社会秩序崩溃。
（3）絫如甖（lěi rú yīng）：絫，同“累”，堆积；甖，古代陶制容器。形容碎砖乱瓦堆积如罐。
（4）枉壅土者（wǎng yōng tǔ）：壅，堵塞。指被胡乱堆砌的泥土堵住的墙体。
（5）齧（niè）：同“啮”，啃咬，拟人化描写断墙的狰狞形态。
（6）榤（jié）：鸡栖的木架；苙（lì），猪圈；牯（gǔ），公牛，代指耕牛。
（7）三稜草：一种野生杂草，饥荒时充饥，但有毒，长期食用会导致浮肿（“跖睙”）。
（8）跖睙（zhí lì）：足部肿胀溃烂。
（9）疲癃（pí lóng）：衰老多病；尪废（wāngfèi）：躯体佝偻残废。
视其衣，男多裸裎（1），女拥败絮，无完裙。视其居，床于泥，席于草，棚曰人字，广数尺，深数尺，妻子床桌釜鬵（2）皆置焉。夜半寒霜降，风飒飒（3）吹水气入寝所，冻不可忍，则相与拥抱号哭，声闻十里。
（1）裸裎（chěng）：赤身露体。
（2）釜鬵（fǔ xín）：古代炊具，釜为锅，鬵为鼎类器具。
（3）飒飒（sà sà）‌：拟风声，如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闻官至，则男女老幼罗拜（1）号哭，曰“爷救我！”谕以蠲赈（2），勿戚戚（3）。则又泣且拜曰：“万岁爷活我。”
（1）罗拜：环绕跪拜，表极度恳求。
（2）蠲赈：蠲，免除赋税；赈，发放钱粮救济，清代赈灾核心措施（《大清会典·户部》）。
（3）戚戚：忧伤恐惧，《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视其户，或二三十人，或十余人，或女倍男（1），曰几世同居也，伯叔母寡嫂也，女嫁以夫逃而归也（2）。易一村，则前所阅者又在焉。视其突（3），一户四五灶，或不黔 （4）。成灾之庄一百五十二，户万六千有奇。并庄四十九，益户四千九百有奇，口五万七千有奇。
（1）女倍男：女性数量是男性两倍，反映男性因逃荒、死亡导致性别失衡。
（2）夫逃而归：清代灾荒中常见“典妻”“弃夫”现象（参见《清稗类钞·风俗类》）
（3）突：烟囱，代指灶台，《淮南子·人间训》：“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烟焚。”
（4）不黔（qián）：黔，烟熏黑色。指灶台无使用痕迹，暗指断炊。
不及数者二十九，宅高而田窪者（1）百二十二，千百人日啼于馆，拥于舆（2）。慰谕之，急往勘之，勘不如例，集而劝之，预借谷以济之，计房之倾而请金葺之，与赈者分极次户、大小口而亲发之，茕独（3）倍之，闻赈而归者入之，寒士移学师廩之（4），弊混者覈之（5），多出简明示晓之，不率者（6）惩之，其于蒲台亦然，然究以不能如人意为憾。
（1）田窪（wā）：低洼田地，易涝绝收。
（2）舆：官员车轿，《史记·陈涉世家》：“乘舆车，骑千余。”
（3）茕独（qióng dú）：孤儿寡妇，《周礼·地官》：“恤茕独。”
（4）寒士廪（lǐn）之：廪，官方供给粮食。清代赈灾含特殊群体救济，如生员（《学政全书》）。
（5）覈（hé）：通“核”，审核清查。
（6）不率者：不遵从法令者，《尚书·大禹谟》：“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率作兴事。”
周抚军（1）来，有千余人拦舆（2）乞赈，抚军怒甚。予历言某庄某户民情形甚详，检呈词百张，皆高庄欲冒赈者（3），予所查庄无一人，则又大喜，委予同郡丞（4）窦往按诉者情形。至劣生高某，庄场有高廩，多牛马打谷，其侄新生言不逊，窦命带之，与杨老者令同看成灾庄情形。
（1）抚军：清代巡抚别称，主管一省民政（《清史稿·职官志》）。
（2）拦舆：拦截官员车轿，清代律法规定拦截官轿者可杖一百（《大清律例·礼律》）。
（3）冒赈：伪造灾情骗取赈济，依《大清律例》可处绞刑（《户部则例·蠲恤》）。
（4）郡丞：清代知府佐官，正五品，协理民政。
次早高生统数百人，腰镰索（1），夹街坐，声言伺官出围轿求赈，不则即自戕。窦恐甚。予先得学师灾生册，已有高生名。即唤高生曰：“若何求？”曰：“求赈。”叱“若庄有廩，有牛马打谷，何言灾？”则曰“宅高而田窪。”予曰：“若已入灾生册，又欲入灾民册，鸠众告状，腰镰索，胁制尔本府，吾不能庇若也。”则曰求放其侄。予曰：“尔侄得罪本府，本府不深责，带同勘被灾村庄形，令知愧尔，昨已释矣。”则叩首谢，挥众去。是日也，几成大案。抚军闻之，褫其顶（2）。
（1）腰镰索：腰间别镰刀和绳索（威胁工具）；灾生册：登记受灾学子的名册。
（2）褫其顶：革去窦郡丞的官职（清代官员顶戴象征品级）。
发表于 2025-5-7 17:14: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