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老话常德】大贤虎变

津市万石诗

   
                  大贤虎变

               原创 /王荫槐


“这人像山河里的水，不管碰着什么顽石险滩，不管曲里拐弯，总不回头，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这群赤条条的孩子，晃若混沌中挣扎出来的蝌蚪，被碧练似的河水托着，那么起劲地扭动小腿，扭动小胳膊，泛起层层波澜；夹杂在这些小天使中间的一个中年人，约摸四十开外，个头高大，肩宽膀粗，俨若洞庭龙宫的那位螃蟹将军。他时而卧水，伸展四肢，游鱼一般灵活；时而立起身子，给孩子们指指点点。

          他，尊名吕大贤，个头超众，民间俗称“吕大个”，年轻时留和尚头，赫赫的篮球中锋，每每脚着草鞋，赤膊上阵，得一雅名“鲁智深”。如今做了游泳教练，供职于津市业余体校游泳队，人前人后尊称“吕教练”，戏称“吕大个”。

         河下与他厮混的小光屁股，并非他的嫡亲部队，是附近一所小学的低年级学生，大都是市郊的农家子弟。

         吕教练累了，孩子们却歇不住手脚，爬上岸打闹了一会儿，又扑通扑通的跳下河打水仗去了。

          刚刚坐定的吕大贤，被这群活泼的孩子吸引了，他的视线移到一个小个子那里。小家伙胆子不小，一个人敢与个头比他大的三个孩子交战，即使寡不敌众，也不善罢甘休，冲出包围圈且战且退，而后掉头疾跑，变换着各式花样，或自由泳、或蛙泳、或蝶泳……身子轻捷得像擦水而过的飞燕似的，很快把三个孩子甩远了。

         吕大贤着了迷，眼睁睁看完了孩子的表演。这孩子叫傅祖斌，九岁，三年级学生。浮力很好，水性和水感也挺突出，要是抓在手里练上几年，说不准是个“棒脚”。吕教练动了心，喊来傅祖斌试了试，关节也很灵活，柔韧性都好，就是一宗：身子太矮。九岁的孩子只有1米24。

         “唉，太可惜啦！”吕教练抓着傅祖斌的一双小手，摇头叹息。

“你爸爸高不？”

“高。”

“妈妈嘞？”

“高。”

他像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喜悦地追问着：“有多高？”

         小祖斌哑然无声，他忽闪着一双疑惑的圆眼，半晌，才怔怔答道：“有——蛮高。”

        老吕的眉头舒展开了。

         这个普通的农家，座落在市郊的小山村，专程来此造访的吕大贤，踏进这栋土砖草房，心中的疑虑顿然冰释。是的，傅祖斌的父母确乎都有“蛮高”。

          他收下了傅祖斌。有人抱怨收了个“矮子将军”，甚至预言：蚯蚓变蛟，纵变不高。老吕听在耳里，暗暗使劲。

         吕大贤这人堪称与水结了缘，翻开他人生的履历，几乎每页都离不了“水”嘞，八岁习水，浪迹江湖；十八岁辍学，漂泊水上，一咬牙做了船老大；尔后跻入体坛，依然与水打交道，水球运动员，水、水、水！他像水中的顽石，越冲越硬，越磨越坚。

          老吕做了水上教头，尽管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白纸，他却白手起家，很快拉出一支水上童子军，而且，他们用来训练的游泳池，全都是向大自然借取的河流、湖泊、港汊……他们的跳台，便是水上的木排，岸边的树杈……

          这样，吕大贤也干得挺起劲，居然在竞赛场上屡屡中第，居然要锦上添花，使出新招：缠着头头修筑游泳池，他是越干越新鲜了。

           体委是个清水衙门，体委头头当的“清水官”，上边拨的几个子儿，少得可怜，而且一个萝卜一个坑，早扒好了。别说吕大个净重才有250来斤，即或万吨水压机也压不出修游泳池的钱。老吕见头头有难处，自己上阵了。

       石子的硬劲来了。

         那阵子的吕大贤，像个着了魔的演员，同时扮演了几个角色，伸手求人搞地皮，求人设计、求人拨款，到处探听或购办廉价物资。那个筑游泳池的泥坑，淤泥齐胸，要掀得见了老底，才能铺卵石水泥，吕大贤仗着自己有力气，白天跑了一天腿，晚上还接着下坑掀烂泥……

          难怪池子灌水那天，他是那么兴奋，四十多岁的人竟童稚般跳进水池，溅起缕缕浪花，一串串水珠挂在他脸上，阳光照得亮晶晶的，那张脸，多像雨过天晴的蓝天白云呵，他双手搂着水，像搂着恋人似的，话也多了，“嗨嗨，人家说我像个抱鸡婆，天天抱着一群小鸡崽，我呀，我比不上抱鸡婆——没窝呵。现在好了，总算筑了孵鸡的窝。这下，哼！我不单孵鸡，还想孵凤凰鸟儿嘞！”

         秋菊春兰，物各有时，吕大贤耕耘的理想，终究得到欣慰的回报，他在这简陋的露天游泳池收割了五十多枚金牌。

          后来，一些说不清的原由迫使他离开这里。临走，他含着热泪在水池边呆立了许久，又转悠了一圈。他舍不得凝聚着他的心血的游泳池呵。

           他忘不了游泳池，忘不了他那一个个小队员们，就说那个小傅祖斌吧，他跟着吕教练游了九年，最初进队恰好九岁，懵懵懂懂的毛头小孩，不但要把着手教他学游泳，甚至拉屎拉尿、擤鼻涕等等琐事都离不了教练。吕教练还要管他们的学习、生活，过不了几天，就要走访学校老师，走访孩子家长。反之，孩子们在学校出了事，不找家长，要找这位教练。

            这天，吕教练又收到一位老师的便函，“请”他到学校去一趟。这样的“请柬”吕教练收过许多，他知道，准是他的弟子……

         果然不错，傅祖斌藏在课桌里的麻雀，上课时猝然仓皇脱逃，课堂顿时哗然，傅祖斌与几名学生纷纷离座，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抓鸟风波。讲课正讲到兴头上的女老师，一下失去驾驭力，愤愤地把肇事者傅祖斌驱逐出教室，遂又搬来吕教练。

          吕教练的弟子一般都好动，在课堂上正襟危坐的不多，常常犯规。因此，他也常常跟着受白眼。这下，他照例要向老师致歉，好言好语安抚。他退出教室，傅祖斌却已逃之夭夭。他跟踪赶到傅家又吃了这角色的闭门羹。孩子躲进里屋不肯亮相。

         “哟，给我捉起迷藏来了？”火炮性子的吕大个，一反常态，泰然无事地走进堂屋，说笑开了，“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躲着干什么？我吕大贤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害怕啦？”他当着傅祖斌的父母细数了弟子的一大堆长处，“这孩子最吃得苦，又听我的话，我看是大有出息的。”

         傅祖斌吓得胸口咚咚乱跳，他担心吕教练告状哩。他想，爸爸又要打他了。没料想，吕教练只字不提麻雀的事，反倒尽说些好听的话。他的鼻子也给说酸了，不由想起了吕教练为自己做的一切：

         他读书的学校在对河乡下，离游泳池太远，吕教练便一次一次地给人家说情，把他转到附近的市区中学；

          妈妈每次来游泳池看望他，都带一碗炸辣椒。吕教练便对妈妈说，他个头矮，要加点营养。

          妈妈摇头叹息，家底薄，营养不起。吕教练又嘱咐妈妈，没别的营养，就在炸辣椒里头多搁点点油；

           吕教练家里七八张嘴，日子也不好过，可只要添了好菜，就把他喊去“营养营养”。

          吕教练和他八十多岁的老爸爸，把游泳池周围的废地开出来，种上他们爱吃的甘蔗、玉米、西红柿……他记得，吕教练头次给他们分果实时，笑呵呵的，“孩子们，来吧，补充点卡路里，吃了会有劲的！”

       ……

        吕教练的话和他所作的一切深深打动了孩子的心。

          次日，东方未晓，吕大贤赶早来到游泳池，忽听到哗哗水响，他熟悉这声音，知道是谁来了，欣喜地大声喊着：“傅祖斌！”

          傅祖斌在补昨天没完成的训练任务，他没吱声，“哗”地扎进水底，练他的潜泳去了。

           他从这里的澧水河畔起步，游到常德、游到长沙、游到北京……在强手如林的泳坛赛场上，他一次一次夺回了铜牌、银牌、金牌。

          1985年傅祖斌告别了吕教练，步入省体委游泳队；

          同年7月，傅祖斌随中国蹼泳队飞抵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在宾主对抗赛中，中国队打破六项全国纪录，傅祖斌一人改写了其中的四项；

           第二年，全国潜水邀请赛场报捷：傅祖斌以15秒4的优异成绩平了男子50米屏气潜泳世界纪录；继之，捷报频传：傅祖斌荣膺国家体委“国际级健将”证书；傅祖斌受到数千万湖南人民注目，连续三年被誉为“湖南省十佳运动员”。

          傅祖斌，当年的小不点，不仅长成了1米80的英俊青年，而且练出了坚硬的双翅，带着斑斑汗迹，带着吕教练的微微体温，飞越洞庭湖，飞越长江黄河，飞越太平洋……

          吕教练喜不胜喜，不禁想起他给毛主席当护游时，这位伟人对他说的一句话：又拱出个大个子湖南人哒。

            那时，他刚刚踏入体坛的殿门，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959年6月24日上午，他奉召去执行“紧急任务”，同行的还有几名水性很好的运动员和省体委的负责人，包括省体委主任在内谁都弄不清是什么“任务”？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驱车到湘江边上待命。

           下午2时许，毛主席从长沙豹子岑登上他们的韶山2号轮，他们方知是替这位伟人重游湘江当护游的。

          毛主席一上船，即刻调兵遣将了，保安人员和水上护游者纷纷就位，唯独吕大贤晾在那里无人问津。

           吕大贤出身于地主家庭，处处夹着尾巴做人，做梦也没想到会当护游。他被冷落，自然使他联想到倒霉的家庭，唉，总要比人矮一截！

          “吕大贤！”他在奇想中被人唤醒，醒来之后，又疑心坠入梦境，他并非受冷落，而是让他跟随毛主席身后护游。

         又是没想到的事。

           毛主席重游湘江兴致不减当年，刚刚入水，便问身边的护游者：哪些是湖南人？湖南的同志请举手！

           这位伟人乡音未改，他一边数着举起的手臂，一边操着湘潭话念道：一扎（个）、两扎、三扎、四扎——激动不已的吕大贤，这时才忙不迭地举起双手。见此，毛主席莞尔一笑：哟，又拱出一扎大个子湖南人哒！

          今天，傅祖斌与吕教练凑巧同一个高度：一米八○。假若……假若毛主席再游湘江，见到这位风度翩翩的水上健儿，也许又要大声赞叹：又拱出一扎大个子湖南人！

         吕大贤的弟子并非一个傅祖斌，他在津市体校执教13年——13年呵，春华秋实，桃李知多少？他的殊荣已载入该市体育志：经他培育的运动员，有14人代表湖南参加全国游泳比赛，有4人参加国际潜水邀请赛；给省队输送5名运动员，打破10项全国纪录，平1项世界纪录；历次荣获奖牌186枚……

          这些数字看似简单无奇，可不知耗尽了吕大贤多少汗水心血。这些数字宛如一片片明镜，使人看到了吕大贤的拳拳之心……假若让他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撰写下去，也许，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

         但是，他离开了亲手挖掘的游泳池，他走的时候，眼里含着痛苦的眼泪，他舍不得它。

          这人像山河里的水，不管碰着什么顽石险滩，不管曲里拐弯，总不回头，默默地走自己的路。

           他原本要回山河里去的，他想为养育他的故土孵几只水鸟。半途却被一位爱才的专员截留在常德。吕教练移位之后，弟子们却纷至沓来，一群小角色尾随到了常德，跟着老师再学几年。回家省亲的傅祖斌，看望的第一个亲人便是吕教练。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给这位恩师佩戴了一枚金牌，而且还把“国际级健将”证书也珍藏在老师手里，余下的弟子依此仿效，历年所得奖牌186枚，都存入吕教练之手。

          是投李报桃？是抚慰师长？也许，都是。

          眼下，吕教练转为正宗的“国家干部”，继之被聘为高级教练；去年上北京捧回了国家体委颁发的“精育新星”证书。

           呵，吕大贤，这个山河里泡大的船老大，今日的高级教练，真道是“大贤虎变”。

龙阳呈祥

欣赏学习万会长佳作，衷心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