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琪：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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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萧骏琪

      我没有见过爷爷，爷爷早在我出生前十多年已作古了，但我能够想像他的样子：爷爷身高，绝对一米七以上，脸呈“目”形，也就是我们平时虐称的“马脸”，走路时风风火火，与人对话时，亦可急中生智幽默一把，重感情，善饮酒……少年时我把想像中的爷爷相貌说给父亲时，父亲一脸惊讶：你又没看见过你爷爷，是怎么知道他的相貌的？
    怎么知道的？马脸是我们的家族脸，你看叔爷爷美伯仲伯晓岚叔兄弟还有我父亲的脸型。至于其他特征，从我和父亲的个性由此而得到的。这也许是我的青葱少年时代的“准逻辑思维”。
    爷爷好酒贪杯，平时性格如火。乡下人没读过《水浒传》，要不，肯定会为爷爷取一个“霹雳火”的绰号。爷爷是贫农阶级，所有的田土不足以养家糊口。于是，他只能利用自己身体健壮的优势，为人打短工、担丁块（用树木劈好的柴块），据父亲回忆，他常常一天去泗里河谈稼园担丁块两趟的壮举。一担木块重达二百余斤，一趟来回在百里以上。天，就是走二百里路，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何况还要负重。但在我们祖㹃时代，却一点也没有夸张。
    爷爷有兄弟三人，他排行为二，在当地被称之为二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国民党军队和人民解放军对峙时兵败，为了挽救和巩固其在中国的领导地位，国民党把壮丁作为了兵源。于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便成了当时的“国策”。该“国策”对深受战争残酷的国人来说，抽壮丁上战场充当炮灰无疑是送死。谁家愿意把自家子女送上前线？有钱的财主可以出钱“卖壮丁”替代，可穷人呢，只能用逃跑来躲避厄运。
    抽壮丁在当时的中国是灾难性的，但对爷爷来说，无疑是继担丁块打短工之后的又一种生存方式。他不要伯爷爷和叔爷爷出面，自告奋勇地把自己“卖”了，把卖来的钱丢给祖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也不管祖母撕心裂肺的嚎哭。
    也就那么几天或十来天时间，爷爷回了，一身疲惫、一脸憔悴，也不管祖母关切的问长问短，亦不理邻居的殷殷勤勤，呈大字形往床上一躺，没多久，鼾声如雷……
    就那么几个小时，爷爷醒了，他大踏步走到祖母面前，伸出手掌，也不说话。祖母明白了，她颤颤巍巍地从衣层里拿出卖壮丁的钱，小心翼翼地递给爷爷。爷爷接了，大踏步走出家门。没多久，爷爷提着酒肉豆腐回了，他把吊锅涮了，点燃柴火，没多久，茅屋上空的炊烟里，便有了诱人的香味。
    爷爷把自己卖了多少次，谁也无法说清楚。爷爷在逃壮丁回来的路上，又经历了多少曲折凶险，更是一个无法知晓的未知数。但能够舍得把自己卖了的人，无疑是同类人中的真汉子。而把卖自己的钱作为口福和享受，是否与治家致富的思想背道而驰？我无权去指责祖辈的行为，但反过来一想，如果爷爷把卖身钱买了田地，到了建国时被划为地主阶级，那可是冤枉之至也。
    建国后，爷爷没条件也没必要和没有条件去卖壮丁了，他分到了庶吉堂的三间木屋和几亩水田，如果上苍青睐，爷爷一家三口虽无法做什么面团团的富翁，但解决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爷爷这时偏偏患肚疼，疼得厉害时一脸汗水在床上打滚。那时的医院只有益阳才有，而且绝对没有班车之类的交通工具。在爷爷肚子痛得最为厉害的时候，父亲便请了他的堂姐夫道三爹（那时应该叫道三哥），用睡椅做轿子把爷爷抬到益阳医院。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某个酷署的夜晚，庶吉堂人在禾场里歇凉的时候，父亲每每和道三爹回忆送爷爷去益阳医院的艰辛，总会嘘唏不已。
    几天后，爷爷从益阳医院回了。他发现他的肚子不疼了，认为已经治愈。治愈了，自己才五十来岁，这么早要棺材干什么？
    那一口棺材能换得了多少酒肉豆腐？爷爷是不会计较的。他胡吃海喝，脱了衬衫喝，喝得高兴了，还会即兴喊一曲胡呐喊，青筋凸起时，一声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声音悠悠拖过，让听者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但爷爷终究还是走了，走时还不满六十岁。在乡下，不满六十的人走了，是不属寿终正寝的，有那么一点枉死的感觉，错来了人间一趟。但爷爷毕竟生了父亲，父亲有了我，我亦有了后代，为了维护家族的绵延，取到了搭桥的作用。
    值得庆幸的是：我继承了爷爷重感情和不怕事亦不惹事的个性，如果这种性格能慰长眠于地下七十余年的爷爷的在天之灵，则是人生之大幸了。
    告诉岁月，爷爷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