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汉寿老干部网宣 于 2025-7-8 12:11 编辑
风雨长廊
刘亚波 .
小时候,奶奶纳鞋底的针线穿过灯芯绒布时,总爱念叨起古镇的风雨长廊。她说那些松木柱子会在梅雨季渗出松脂香,混着廊下茶商布袋里飘出的安化茶香,是独属于老镇子的气息。
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当年古镇的街道不过六米宽,青石板被几代人的脚掌磨得发亮。风雨长廊像绸带,系在镇子的腰间。靠近湖边金五村至老粮站的古街上,十来间门面连缀成的长廊,把青石板街和商铺都拢进怀里。我总疑心那长廊是活的,清晨会随着货郎的铃铛声舒展腰肢,夜里又伴着红红的灯笼轻轻打盹。
街头另外一长廊虽短,却是我藏着最多笑声的地方。李复茂商铺与杨闰之国药店隔街相望,却共用一顶廊棚,像两只手在青石板路上交握。杉木柱比别处更显秀气,柱础刻着极小的回纹,阳光漏过雕花窗棂时,地上会跳细碎的光斑。我们最爱在两屋衔接的拐角躲猫猫,药香混着杂货铺的糖味从板壁缝里钻出来。杨掌柜的铜药碾子总在廊下转,铁环滚过"美人靠" 的声响,和李老板拨算盘的噼啪声,在这小小的廊下织成网,网住了我半个童年的晨昏。
金五村那段长廊廊下的美人靠是我们这帮孩子的秘密基地。香樟木板被太阳晒得发烫,我们光脚踩上去,像踩着一块巨大的薄荷糖。45厘米高的弧形椅面刚好容得下蜷腿而坐,15度倾斜的靠背总能精准接住打盹的脑袋。有回彪胡子从上面摔下来,居然只是蹭破点皮,后来才知道,那弧度藏着老祖宗的巧思。靠背雕花里藏着我们的玻璃弹珠,缠枝莲纹的空隙刚好卡住一颗,却怎么也摇不出来。
大人们不跟我们抢美人靠。茶商们总爱把装茶叶的叉口布袋往柱底一撂,青石墩座上的回字纹能接住叉口布袋角漏出的碎末。穿长衫的账房先生靠着柱子打算盘,算珠声混着“噼啪”的雨声,倒比说书人的醒木还提神。我见过最气派的茶商,手指在莲花纹柱础上敲着拍子,听伙计报汉口来的船期,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茶渍,倒比绸缎还体面。
十多米长的廊顶藏着更惊人的手艺。横枋和瓜柱像搭积木似的咬合,我踮脚数过,十六根横梁叠出的弧线,刚好能接住斜飘进来的雨丝。有年暴雨冲垮了古镇好几间店铺,但廊下的斗拱却只是抖落些陈年灰尘。老木匠摸着那层层叠涩的檐口说,这出挑1.5米的檐子,能扛住洞庭湖的旋风。
奶奶说长廊是茶老板们凑钱盖的。那年安化来的马帮在镇口避雨,二十多匹骡马把青石板踩得咚咚响,叉口茶包上的水渍晕开深褐色的圈。后来就有了这长廊,叉口布袋里的茶叶再也不会受潮,连俄罗斯来的洋行买办,都爱在廊下用银壶煮茶。但古镇小学的老师王老先生却咬定是官府修的,他见过民国二十三年的告示,泛黄的纸上写着“商贾云集,需避风雨”。
我更愿意相信是廊柱自己长出来的。清晨的露水顺着斗拱滴落,在美人靠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诉说那些没写进账本的故事。穿蓝印花布的媳妇们交换绣样,货郎的拨浪鼓惊飞檐下的燕子,还有个梳辫子的小姑娘,总在红灯笼亮起时,对着廊柱上的水波纹出神发呆。
如今古镇换了新颜,可梦里总出现那道长廊。十多间门面连起来的长廊影子,比金五村的炊烟还长,把几代人的脚印,都轻轻拢在了青石板上。
(2025年7月5日,于百禄桥照相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