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天风 于 2017-11-11 06:24 编辑
《国战老兵毛尚海》选载(18)
第五章 建新坊无功而返 庞家湾有苦难咽(续2)
其实,庞九公侄女庞幺妹的男人张启黄就是个不错的裁缝师傅,庞幺妹跟毛春香见面都是姑嫂相称,大面儿上处得还好,两家住得也只隔个三五里路,作为亲戚,送个徒弟伢儿过去,应该是不会推辞的。果然,庞幺妹二话没说,就替丈夫收下了毛上海。这张启黄师傅一家四口,两口子膝下有两个年龄尚幼的女儿。堂客倒不是那种“绣花枕头”⒆,平日里,她经常帮人纺纱纺线,男人在外面做上门工,挣钱回来养家,家里日子过得还不是太紧。但张裁缝为人却不大地道,经常借着在外面做上门工的理由,在外面割朋喝酒推牌九,打牌玩钱搞小赌,更糟糕的是他见机就拈花惹草,搞些床上偷鸡摸狗的事;虽然弄了几个钱,不少就那么“鱼儿喝水——往腮壳里去了”⒇。家里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事,还要请人来做,正好毛春香送来个毛上海,也算是要什么来什么吧。
说好毛上海是来学裁缝的,可到了张家,师傅都难得碰几回面,进门就是个打杂的童工。缸里没水了,海吧儿去挑,不然就一家闹“天干”;壳匣(21)里没柴了,海吧儿砍去,不然一家吃生饭;马桶要漫线了,海吧儿倒去,不然里外熏死人;小东西醒了,在摇窝里哭,海吧儿抱去哄,不然会哭得山摇地动。师娘纺出的线穗子一大堆,也是吩咐毛上海晚上筢到竹筢子上,再挽成“线麻花”坨;累极的毛上海常常是一边筢纱,一边还要用脚蹬摇窝,哄哭伢儿睡觉。这种没日没夜的工夫,把毛上海累得连眼都睁不起、脚都迈不开,时常筢着筢着纱,就一头栽到什么东西上,碰出一个青包。这还不算,师娘有时还给毛上海派些怪差事,特别是“夜差”。山区里,晚上出门,毛上海去也怕,不去也怕,最后当然还是得去。当时师娘又怀身孕,有天深夜,都快半夜过了,师娘纺完纱,打算叫上海打水给她洗脚睡觉,忽然腹中胎儿蹬打起来,腹痛难忍,男人又不在家,女人不禁害起怕来,满嘴恶言地骂道:“张启黄你个砍脑壳死的!半夜三更还不死起回来!老娘这哪么得了的,会出人命唦!”骂了几声,觉得不行,连忙喊毛上海:“毛伢儿,你师傅到庞家铺缝衣去了又没回来,你快点去,帮我把他喊起回来,要急些去,快些回!”毛上海晓得庞家铺起码有五里多山路,这烽火山区是有豺狗出没的地方,恰恰这天又是月黑天,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毛上海心里的那个怕呀,真是没法儿形容。可是师娘吩咐了,又好像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哪里能说半个“怕”字?反正捱不脱,毛上海拿了根木棍,抓了个草把在手里,带上几根“洋火”,心想路上万一遇上什么野物,就点燃草把嚇跑它。这个夜晚,毛上海还算走运,去庞家铺的路上虽然提心吊胆、嚇得要命,但终竟没碰上什么意外;回来时,跟师傅是一路,胆子就大多了。
这样的日子又熬过了很久。夜里,毛上海睡在草窠里,不禁常想:这哪里是学裁缝啊?明明就是做长工,虽说没有在庞九公家那样送牛儿下腊水田那么难熬,可这被使唤得跟牛差不多的“学徒”日子,也似乎不比在庞家强多少。孤身童工没人疼,生疮闹病都是自己用命来扛。当然,病到要耽误师傅家活儿的时候,师娘也会管管,用些稀奇古怪的土法儿给毛上海治一治。一次,毛上海得了疟疾,也就是“打摆子”,他身上时冷时热,热起来汗直喷、冷起来糠糠耸。开始,师娘并没有注意到毛上海的病,还照样吩咐他干这干那。晚上,毛上海实在受不住了,就从师傅家找了床烂蓑衣,铺在大桌子底下,住身上一裹,昏昏地睡去。第二天的吃喝也没人问,反正也没胃口。就这样硬撑了五六天,人都快站不稳了,活儿自然也干不得了。师娘看看屋里水缸干了,壳匣空了,穗子堆成岭了,伢儿也没人摇了,这才注意到毛上海病倒了。那天清早,师娘在灶里烧了一个用黑线缠了几转的鸡蛋,要毛伢儿趁热吃下去,并叮嘱他:“毛伢儿,你吃了这个烧蛋后,就找块粗纸(22)把蛋壳包好,再用黑白两色的线,把粗纸包缠紧,然后择大路往前跑,一直跑,不能回头看;跑到三岔路口,就把粗纸包甩远些。日里,你就不要回来了,在外头玩耍一下,等天黑再回来。”
毛上海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了,师娘虽有师娘的用心,但上海心里还是感激。很久没开过荤的上海,能有个烧鸡蛋吃,心里特欢喜,吃相也有些急切,尽管烧蛋烫嘴,还是呼呼啦啦地赶热吃了下去。随后,他按师娘的吩咐,带上包着烧蛋壳的粗纸包,一口气狂跑了十多里,到达第一个三岔路口后,毛上海使起浑身力气,把粗纸包狠狠甩进山沟里,嘴里还大喊一声:“踢你娘的几十年!”奇怪,这一跑一甩一喊,毛上海觉得心里好像就轻松了许多。师娘使的这个法儿,有很浓的巫倮迷信色彩,但也不乏民间土医经验的成份,历来百姓有个病病痨痨,常用些土办法治,还真解决过一些问题,也许是碰巧,也许是灵验。师娘给毛上海“放假”一天,出发前,上海就想好了去处。他听人说过,将军山那边观音庵是个蛮热闹的墟场,不仅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来这里买卖各种土特产或针头线脑,而且还常年有草台班子在墟场唱戏,或有民间艺人来墟场表演讨赏;上海早就想去看看热闹,今天这不正是个难遇难求的机会么?毛上海跑到观音庵,戏已经开场,场上的“长板担”已经坐满了人。所谓“长板担”,就是一种很长很宽的板制坐具,也可叫做长板凳。当然,就算“长板担”上人没坐满,也轮不到毛上海去坐的。原来,戏场有戏场的规矩,“长板担”是给出了钱的有钱人坐着看戏准备的,没出钱的人站在旁边看点儿“香应”(23)就不错了。戏场人还不少,毛上海挤来挤去,挤到那些“板担客”的后面,踮起脚,目光越过坐客的头顶,望着戏台子。原来这天没有演常听老人说起的“花姑儿戏”,而是一位老先生模样的艺人坐在台子上,“嚓嚓乓乓”地边拍打着家俬,边唱词儿,那曲调儿还蛮好听。老艺人不仅和着那“嚓嚓乓乓”的家俬声,抑扬顿挫、“有哭有笑”地唱着,有时还会站起身,做几个简单但很传神的动作,毛上海自然和其他看客一样听得入迷。不过,毛上海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老艺人唱的是啥本头(24),只是里面说到一段两娘母讨米的故事,把毛上海听得泪光闪闪。曲词儿唱完了,毛上海还舍不得走开,也站在那里听别人谈论。有人兴犹未尽,支脚舞手跟同伴说:“刘师傅的道琴(25)真的就没得说,他唱得好,我一泡尿憋了半天都没敢去屙,怕漏掉词儿唦。”毛上海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受,只是没伴儿闪一闪经(26)。从别人谈论中,毛上海暗暗记住,原来这就是曾听人家说起过的“道琴”,从此,毛上海心里就没忘掉过道琴。上午戏台“腰台”(27)时,差不多就到中午了。只吃一个鸡蛋,跑了十多里山路,又站了大半天的毛上海肚里早就咕咕叫了,近些天一直不好的胃口好像突然大开。戏场周围,倒是有不少买吃货的小摊儿,炖藕、烧饼、麻花、米豆腐、油炸汤圆儿……种类还不少;毛上海围着吃货小摊儿慢慢挪着步,每过一个摊儿,就咽下一些馋涎;对身上根本不可能有一文钱的毛上海来说,这“绕摊儿”的过程,就是拿幻觉作本钱,拿五脏六腑当烤锅来干炕的过程。后来,实在熬不住肚子里的“轰隆隆”了,他只好跑到附近堰塘里,一捧接一捧地喝堰水,然后,才慢慢吞吞地往师傅家走去。直到日头落土,毛上海才回到师傅家。说来也怪,就凭着这一个烧蛋、一路奔跑、一场饥饿,他的“打摆子”病居然真好了。毛上海心里不禁暗暗称奇,甚至怀疑师娘是不是民间“神仙附体”的那种“活菩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