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的回忆7
岁月如歌
陈贤明/作者 天风/责编
四 稷食为天(上)
那时我们的生活过得很艰苦,肚子经常吃不饱。1958年,集体办起了公共食堂,吃饭定量,不能敞开肚皮吃。按十六两一斤制计算,男劳力每人每顿四两米的饭,女劳力每人每顿三两米,老人和小学生每人每顿二两米。米加水放进土钵子里蒸熟,叫“钵子饭”。
吃饭时,八个人一桌,经常没有蔬菜吃,桌子上放一钵看不到油泡泡的盐水。我们端着饭,吃一口饭用筷子点一下盐水调味。有时在盐水里加点老菜叶,就算有一“汤”了,吃肉吃鱼的事,自然就不用想了。
由于饭不够,加上为了增加粮食产量,油料作物种得少,吃的油太少(脂肪食物较碳水化合物食物消化慢一些,脂肪的能量价是碳水化合物的两倍,所以脂肪能使人有饱腹感),菜也少,又没什么水果可吃,而农活劳动强度大,所以,人们普遍感觉饥饿。
为了增大饭的体积,或说提高出饭率,常常采取一些特殊方法:一种方法是多放点水,显得量多一点;另一种方法是把蒸过的饭撒上一层水再蒸一次,叫“双蒸饭”。第一种方法蒸的饭稀一些,第二种方法蒸的饭泡一些,都是增加的水分。社员们说,吃不饱的还是吃不饱,只不过多积了一泡尿的肥。为填饱肚子,人们在干农活时种豆就顺便吃豆,播麦就顺便嚼麦。萝卜地瓜、玉米秸秆、高梁嫩稍、树皮草根,无论生熟,无论有无营养,只要能填肚。
记得1959年入冬后,食堂一连七天都是盐水调味,硬是拿不出蔬菜来了。箩卜还没长大,就扯完了,储备的老南瓜也吃完了。现在吃食堂饭,各农户没有原料做储备菜,像盐菜呀、豆豉呀、腌扁豆呀、干豆角呀等等。先一年冬天就是吃的各家各户送的储备菜,可是现在断了这条菜路。
食堂实在办不下去了,只好解散。在办公共食堂时,是不准私人家瓦上冒炊烟的。现在虽然解禁了,但巧妇要做无米之炊,难哩。基层干部虚报产量,国库照数征收。上面还指示要反对瞒产私分。所以,每月留给社员的口粮,拌菜叶子吃,最多都只能吃半个月;还有半个月咋办?上面提倡“瓜菜代”,那时,哪来那么多瓜菜?因缺少食油,有的人去镇上食品站(国家肉食水产单位)把腥味特大的不值钱的羊板油弄回家,经过炼制后装入大汤碗内让其凝固成一个圆饼,凝固时中间先放一根细绳子,这样就可以将饼提起来,然后用羊油擦锅后炒菜。
常言道,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窃心。在求生欲的支配下,人们纷纷去“偷”。那时,“偷”是公开的秘密,只避着队长一人。其实,队长老婆也经常偷。清早起来,碰面后彼此第一声招呼往往是:“昨晚上‘捞’到没有?”当地方言“捞”就是“偷”。当然,被偷的对象就是生产队,只要是有吃的东西的地方就有人去偷,无论是在长在农田里的,还是已收到生产队保管室的。偷的时间有白天偷,晚上偷。偷的方式有顺手牵羊偷,翻门穿窗偷。这就是当时社会上盛行的“小偷小摸风”。
在艰难的岁月里,我更感到了母爱的无比伟大。
那天收工后,母亲已疲惫不堪。但她惦记着家中肌饿的孩子们,快步往回赶。经过一块藕田时(这块藕田只适合种藕,叫什么“腊水田”),母亲发现一支“娘藕”(即种藕)一端露出了水面,她拔(当然也是偷)起来就跑,一溜烟就跑进了自己家门。
这时我正蹲在大门旁边的屋檐下,望着檐梁上一窝刚孵出不久的小燕子。小燕子们叽叽喳喳叫着,燕子妈妈一天到晚来回奔忙,约每五分钟一趟,为子女们送回粮食。春天可是它们的好时光,吃得饱睡得香,小鸟一天一个样,健康地成长。
可我们的春天为什么是这个样?我的肚皮已经贴了脊梁,心里直发慌。我吞了一点口水,一见母亲回来,马上站起身来,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有许多萤火虫在眼前飞,头一阵晕,一个趔趄,我差点栽倒,恰好我左手触到墙上,连忙用左手撑在墙上,右手托着前额。在短时间内,身体内发生了物质能量的调节,这才恢复正常。这种现象就是因饥饿导致的“黑眼风”,是一种因营养不良引起的疾病,在当时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这时母亲把一截洗干净并剔除了烂眼的娘藕递到我手上。我吃着娘藕,想着娘的好……
农民把娘藕放进泥里,在泥土的滋养下,从娘藕的节上生出一些细而多孔的“藕肠子”,藕肠子一节一节地延伸。从每个节上分别向下生出许多须根,向上生出荷叶,横向生出许多小藕,小藕又一节一节延伸,结下又生须根,结上生小荷叶。娘藕通过藕肠子将自己的“乳汁”输送给它的子孙们。当生出的须根可以吸收土壤中的矿物质,叶儿可以吸收阳光的能量的时候,子孙们就可以自力更生了。而娘藕的养分已在无声无息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是由纤维素构成的躯壳,就像母亲的一付瘦骨。
当我看到满田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的时候,当我看到一节一节嫩白的莲藕出泥的时候,我觉得娘藕是多么伟大啊!我捧着虽然养分已不多的娘藕,想到我的母亲,也想到隔壁家老奶奶,她把自己的一分子稀饭心疼给孙子吃,自己挨饿。母爱,多么伟大啊!我啃着娘藕,感觉就像啃着我的母亲,泪水流入我的嘴里,随藕吞进我的肚中。母亲啊!我发誓,哪一天,娃有了出息,一定要让您过上好日子。
忘不了我的外婆。外婆住在合口镇上。在公共食堂吃钵子饭的日子里,公共食堂没有客餐,私家不准起烟火,厨房用的刀、锅、铲大都拿去炼了钢铁(那时有句口号是“工业以钢为纲”),没有了饮食的纽带,人们只好互不来往。现在食堂散伙了,外婆经常来我家。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用小手帕提着一包大米,外婆提的大米是国家给城镇人口计划供应的米,因为无论城镇人还是农村人,粮食都是定量的,串客时必须自己带米才有饭吃。那时,我们不可能吃到白米饭,常用萝卜、莴菜、南瓜等拌米煮饭,便有了“萝卜饭”“窝菜饭”“北瓜饭”等饭食名称,当地方言词“北瓜”即“南瓜”;那米的份量,有时简直可以用多少粒来计量。菜饭吃了不经饿,常常一泡尿就拉饿了。没办法,连粗糠也吃;糠做的粑粑粗糙难咽,不易消化,排泄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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