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纯于次日以探望在青浦(当时属江苏省)的亲戚为名向竹行老板请假。老板说你去青浦要从松江走的,正好,你拿着我的信去松江城里的“大天营造行”找张老板,快到年底了,请他把七月间买的那批毛竹款子结一下,最好是付现钞,不能的话就从银行转账,但必须你一起去,用你的名义划账,这样他就没法向银行取消划出的账了。刘志纯于晚上十一点多登上了前往上海的夜班火车。当时火车跑得慢,中途又不知何故临时停了一段时间,抵达松江已是12月3日上午七点了。他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摊上吃过早点,就去了“汉源栈房”。
因为一宿未睡,刘志纯入住客栈后就躺下睡觉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客栈是供应三餐的,稍停他就让伙房送来晚餐吃了。踱出房间,旁边就是账房,正跟客栈老板、账房先生打听“大天营造行”怎么走法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三十五六岁,身穿黑色棉袍,头戴同样颜色的绒线帽,后半部分的帽檐放下遮挡着寒风,一张脸被风吹得略微泛红,双手拢在袖管里,微微佝偻着背脊,嘴里冒着热气,向账房打听是否有一个杭州来的竹行先生人住。刘志纯估计来人是接头的下线了,当下就拱手道:“敝人姓刘,是杭州‘茂福竹行’来松江出差的,先生可是找我?”
对方冲他上下一打量,微微点头。于是,刘志纯就邀其去房间。两人人室坐定后,对上了暗语。刘志纯出示锁具,对方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选出一把就打开了。对方笑了笑,从钱包里取出凭证—一“快”字的倒数第二个笔画——撇,交给刘志纯。至此,交割完成了。对方冲刘志纯点点头,拎着装着特费的小皮箱一声不吭地出门而去。
对于刘志纯来说,这趟使命乃是一次冒险之旅——那个下线刚离开五分钟,警察就来盘查客栈了。那时对共产党查得很严,警察又打着乘机敲竹杠的主意,对外码头来的看上去稍稍有些油水的旅客很感兴趣,刘志纯竟然也人了他们的法眼,反复盘问他来松江办啥事儿。幸亏刘志纯出示了竹行老板给“大天营造行”张老板的那封讨债信,警察才没再追问下去,但还是搜查了行李。刘志纯事后每每想起那一幕,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如果下线晚来几分钟,那“货”可就玩儿完了,说不定还得搭上自己的性命。
刘志纯返回杭州后的第五天,有一个顾客来竹行谈生意,要查看现货情况,老板就让刘志纯领往后院。到了后院,那人见四下无人,忽然说出了暗语。刘志纯于是知道是自己人,是来取凭证的,就把一直藏在身上的那个“撇”交给了对方。至此,刘志纯的任务就算网满完成了。而他的地下T作生涯也结束了——之后一直到杭州解放,再也没人来跟他联系过。他估计是掌握他这个关系的上级领导出事了。按照当时组织上的规定,脱党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不是党员,早巳还原成一个寻常百姓了。不过,杭州解放后他还是去找了军管会、市委反映当年的情况。正因为他的反映,这次侦查员才得以打听到他这条线索。
这样, “悬办”第三组终于查摸到了当年运送特费的秘密交通线上的最后一道环节:松江的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那人拿到货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把特费送到上海,甚至连人也失踪了?要查明这个疑团,得去松江撞运气了。
1950年2月1日,第三组的四名侦查员从上海前往松江开展调查。
三、穿黑色棉袍的中年男人
松江原属江苏省辖地,建国初期江苏省撤销改为苏南、苏北两个行政专署,松江划归苏南行署,成为松江专区驻地。蒋文增四人抵达松江县城后,先去专区公安处。如此重要的案件,自然得到了公安处的积极配合,当即指令松江县公安局指派专人陪同上海同行调查。松江县公安局指派了侦查员老马,会同蒋文增四人随即开展工作。蒋文增简单介绍了案情,说从刘志纯介绍的情况来看,对那个不知姓名、住址、职业身份的下线交通员的调查难度非常大,想先找当年刘志纯下榻的“汉源栈房”去打听一下。老马是松江当地人,熟悉本城情况,说“汉源栈房”早在抗战爆发那年就关门了。这也在蒋文增的意料之中,毕竟十八年过去了,而且还几经战乱。蒋文增问: “那么,那家栈房的老板、账房什么的还能找到吗?”老马说: “这个倒可以试试。我记得以前曾经听人说过, ‘汉源栈房’的老板林汉源是住在南门的,要不,我领你们去南门打听打听?”侦查员自然点头,于是立刻动身,一边走一边心里祈祷当年的林老板还住在原处。
到了南门,一打听,林汉源倒是没搬家,不过已经中风三年卧床不起了。侦查员跟他提起十八年前那个寒风呼啸之夜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他一脸茫然。这也难怪,别说人家已经年届六旬且中风卧床了,就是健康人只怕也很难回忆起十八年前的那一幕。那么,当时另一个在场人,那位账房先生如今在哪里呢?侦查员想撞撞运气。问下来,得知账房先生名叫褚国宝,后来“汉源栈房”关了,他去轧米厂做司磅员,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来到轧米厂,却得知这个司磅员已经不在了,不是死了,而是国民党松江县法院给他换了个地方,送往苏州监狱去吃牢饭了。那是1947年春天的事儿。业已五十挂零,步入知天命门槛,且一向老实守法的褚国宝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卷入了一桩土匪抢劫案,据说是向沾着些许亲戚关系的一个土匪提供了本地一家富户的情报,致使该富户遭到抢劫。后来案子被警察局侦破了,土匪供出了老褚,于是他就被判处五年徒刑。江南地区解放后,人民政府对关押的犯人进行了甄别,认为褚国宝属于货真价实的抢劫团伙共犯,应当留在监狱继续吃免费伙食,这样,他就被留了下来。
四名侦查员当晚上了松江开往苏州的夜航船,于次日早晨抵达,直接前往监狱找褚国宝:可惜的是,尽管褚国宝身体健康,精神也正常,但无论怎么启发他也没法回忆起十八年前有一个杭州竹行的旅客曾入住“汉源栈房”,更记不起那个身穿黑色棉袍的中年男子。
大失所望的侦查员正要离开时,褚国宝说,当年“汉源栈房”的账本,在1937年底栈房关闭时他都带回家去了,记得一共有二十二本,不知对你们是否有用?侦查员于是问明了褚家的住址,为获取方便,还让他当场写了一纸给其家人的条子。
当晚,四个侦查员宿于苏州。晚上聚在旅馆房间里谈论案子,对于褚国宝的那些账本不敢寄予什么希望,因为住店的是刘志纯,而不是那个穿黑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不过,总是聊胜于无,至少可以对刘志纯所说的他前往松江的日期是否准确无误有一个考证的依据。
次日,侦查员坐了一天轮船返回松江,上岸后直奔褚家,取走了那二十二本账册。当晚在下榻的旅馆翻查下来,证实了刘志纯所言不谬,他确实是于1931年l2月3日在“汉源栈房”住过一个晚上,但这于他们要寻找其下线并无帮助,所以还得研究下一步调查工作应该怎么进行。
议了一阵,侦查员胥德深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据刘志纯所说,那个下线交通员是双手拢在袖管里进的“汉源栈房”,从刘志纯对当时情景的陈述来判断,客栈老板和账房对于这个黑衫人的出现一脸的茫然,那说明此人并非松江本城人,而是来自于外码头。根据刘志纯之前与上线的交割情况来看,黑衫人可能事先已经赶到松江来了,所以,他在松江应该是有一个落脚点的。这个落脚点的情况,黑衫人在接头时是否在刘志纯面前露出过什么蛛丝马迹呢?
蒋文增、徐立鼎、邬泓三人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这个推断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于是,蒋文增就决定再向刘志纯了解一下当年他与下线碰头时的细节。鉴于第三组已经连续奔波了两个月,颇有些疲惫了,蒋文增于是决定第二天由他和胥德深两人去杭州,徐立鼎、邬泓留在松江休整。
第二天,2月5日,蒋文增、胥德深乘坐火车前往杭州,刘志纯受竹行老板差遣去郊区办事了,隔了一日侦查员才见到他。在侦查员耐心的启发下,刘志纯终于回忆起了一个之前调查时遗忘了的细节。他记得十八年前那个黑衫黑帽的男子在验证过“特货”后,从钱包里取那个木质的“撇”时,他无意间朝对方打开的钱包里瞥过一眼,看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折拢起来的纸。
蒋文增顿感兴趣,问道: “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纸?”
刘志纯皱着眉回忆: “好像跟客栈账房开给我的那张预付款收据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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