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不园（3）
不久，就在春风轻轻摇着杨柳的日子里，父亲把我和我们的那个家从干子铺的阁楼上，搬到了离干子铺不远处租来的一间房里，在门外安个灶，又在墙壁上装几块旧木板做为碗柜。那天，父亲请干子铺的同事，就在店里简简单单地摆了一桌酒席。席间，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羞涩地坐在父亲身边，一同接受人们的祝福。晚上，当这个女人将我拥在怀里，轻轻拍着我光溜溜的屁股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才似乎明白这个女人就是我的继母，也就是伯伯、叔叔们在席间告诉我，将日日夜夜和我、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还告诉我，我应该叫她“牙牙”。 几年之后，就在镇里荆河戏剧团要请父亲去当师傅的时候，父亲却得了一种叫做“流团走气”的病，右腿肿的通亮，一按便出现深深地小窝，他只能坐着靠在床边打发那漫长而又难熬的时光。有人说：女怕带帽，男怕穿靴。说的是女人就怕头肿得像戴了帽子，男人就怕腿肿得像穿了靴子一样，父亲的状况或许就应了这种说法，是病入膏肓的一种特征。奇怪的是，就在父亲头顶的屋梁上，不知哪天燕子在那里做了窝，拉的屎正好落在父亲的脑袋上，接着父亲头上便起泡流出水来，那水流到哪里，哪里便烂皮烂肉。过后，我才听说这也是一种不祥之兆。 为了父亲治病，家里找过新州最好的中医、西医，也找过乡下的草药医生。有人说津市的医院大一些，医生高化一些，继母陪他一起去津市看过。而且那天我放学回到家时，父亲就神神秘秘地说从津市给我带来了最好吃的东西，然后继母打开家里最好的家具——一只他们结婚时买的猪肝色小皮箱，从皮箱的一角摸出一个用纸包裹的小包，一层又一层地揭去几张纸之后，递给我一个圆圆的饼。其时，我的双眼一直盯着继母的手，直咽着口水。我接过那饼咬一口，却发现还有一些短节的稻草连着。父亲解释说是稻草粑粑，应该是很香很甜很好吃的。在那样自然灾害和国外邻邦逼债，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的时期，大到涉及人们的口粮，小到一块肥皂，一两副食饼干都要票证的日子里，能吃上这样的美食算是很不错了。由于缺医缺药，父亲的治疗效果都不佳，后来便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人家说扳咂桶（拔火罐）好，他就去扳过；有人介绍说喝“童子尿”好，他便要我每天清晨给他留下去头去尾的尿，然后一口气喝下去，并且连续喝了许多天；人家说这个医生好、那个医生好，他都去看过。最后，效果都不理想。 人在病痛的折磨中，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绝望了。我也真没想到，经过了这些之后，父亲已经不想再花更多的钱去做无谓的治疗，也不想再连累他的亲人受苦受难，他想用自己的彻底解脱去拯救自己和亲人。一天晚饭后，父亲示意要我出去玩一会，我便出门去了。那时，我们租住在南街腊婆婆的家里，那屋有三进，住了7、8户人家，进大门傍右手就是我家的住房，不到10个平方，没有板壁，只是用一块布与过道隔开。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当我进门回到房里，就听到父亲嘴里发出急促的噗噗声，我慌忙点上煤油灯一看，父亲嘴边吐着白沫，地上湿了一大块。我不知所措，吓得大哭起来，慢慢才发现他用一根湿麻绳深深地勒进了自己的脖子，我找到一个绳头，一圈又一圈地帮他把麻绳解开，过了好大一会，父亲才得以缓过气来。这以后，我怕父亲再会想出什么法子，一放学回家就不敢出门了，只好无声地陪他坐着，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然而，父亲急于解脱的心，并没有因为我的傻守而消除，但他也绝不在我的面前说半个字，或者要我为他的解脱准备点什么。几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屋后的护城河边突然有人大喊：有人跳水了，有人跳水了……接着又有人喊着我父亲的名字……我惊醒过来，发现床边没有了父亲，急忙跑到屋后的护城河边，只见父亲浮在河的中央，两眼急切地望着我，冻得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我的儿耶，我的儿耶……后来，一些好心的人找来一只船，才把他救上来，送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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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11 15:45: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