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桃源老光 于 2018-12-25 15:20 编辑
读李耕老兄的《剃头匠郑三哥》一文,很有些感慨,不禁忆起当年在乡下的相同场景,于是转载过来,与各位同享。 七十年代之前,农村没有理发店。那会儿,堂客们也没有理发习惯,姑娘大姐们头发脏了,就自家烧一壶开水,泡一点草木灰或是茶枯饼水,自己洗涤头发。头发长了,堂客们互相帮忙修剪打理。即算是红花妹儿出嫁,也多是找姐妹们帮着梳洗一番而已。但是男人们理发,则是每年年初就承包给邻近的某一个剃头匠。每人一年的剃头费讲包盘,只需3至4块钱包干,到了吃午饭时刻,由各家轮流给剃头匠提供一餐家常便饭即可。而且都实行先剃头,后给钱的结算方式,到年底最后一次剃头时一次结清。剃头匠则拿着收到的剃头工钱,交到自己所在生产队折算计买工分,用以养家糊口。 理发师傅这个职业,虽然如同有一首:“虽是毫厘手艺,却是顶上功夫”的对联所道,不仅可摸尽平民百姓的脑壳,连皇帝老子的脑袋也不例外的特权。尽管是“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这句行业话也十分响亮,但旧时老班子一般都称理发师傅为剃头匠的。特别是乡村的剃头匠,总是遭有钱人看不起。流传的俗语也说:“这世冒得搞,当个剃头佬”。但是男人们总归是要剃头的,不然,胡子拉碴的,头发嘿长的,乱蓬蓬活象个鬼似的,会遭人唾骂。 那时农村兴出大寨式集体工。每天由生产队长敲钟出工、吹哨子散工。社员们积极性不高,每天上下午除开正常的一次歇气时间外,会偷懒的还把抽烟、喝水、屙屎、屙尿当作歇小气,出工做事象拉纤,散工跑马如飚箭。所以,乡下男子汉都喜欢剃头匠的到来。你想,黑汗水流地在田间干活时刻,突然有人叫你回家去理发,人坐在阴凉的屋檐之下,南风轻拂,你静静地喝着茶,抽着烟,慢悠悠享受着剃头匠的服务,一边还和他家长理短地扯起卵弹,岂不是一件惬意的快事?而且队上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集体出工时,男人们剃头是不扣工分的。剃头匠半个月来一回,男人们每月可两次享受这种特权。久而久之,堂客们就爆棚了。 有一天队上生性泼辣的二嫂子对着记工员德哥吼道:“咯规矩太不合理哒!我们这些堂客们因梳洗头发,早上出工迟到一会就要扣工分,你们男人家一个月剃二次头,禾解就不扣工分呢?”青皮后生细狗伢子搭腔反击:“那你们堂客们也一个月剃它二个头呀!”于是众人哗然一笑了之,此惯例仍然涛声依旧。
我所在生产队的理发业务,多年来一直都承包给邻近公社一个叫郑三哥的剃头匠。当时流行的发型是:老年人喜欢剃光脑壳,中年人大多是剃个清爽、利索的平头,我们戏称之为“锅铲头”。年青哥哥们爱俏,多要求剃一个西式头。无奈郑三哥除开剃“光头”和“锅铲头”又快又好外。剃西式头的手艺却实在不敢恭维。剃完头后一看,脑壳上黑白分明,好象头上罩了个盖子似,令人忍俊不俊。于是郑三哥剃的西式头,被我们笑称为“郑氏马桶盖”。好在月复一月,久而久之,人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郑三哥中等身材,圆脸大耳,四十多岁背有点驼。他为人隨和,说话从容,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笑起来时,那只镶了金的门牙十分打眼。由于他走乡串村,见多识广。所以对于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剃头时刻,总能从他口中听到些本地新闻、趣事。诸如:陈家老屋生产队长向满爹是个好干部,大公无私会当家,队上每10分工合4角多钱…。牛角塘生产队的干部,那真是叫化子烘火,尽只往自己胯裆里扒。不仅每天吊吊手,工分九分九,还经常在队屋里关起门打牙祭…。某某公社供销社,有晚进了贼牯子。守店的蔡妹子晚上被尿涨醒,撒娇耍沷要老倌子抱起她屙尿。她那个麻子老倌怕尿胀死嫰堂客只好遵旨照办,谁知被躲在墙角落的贼牯子看到了这幕喜剧,忍不住哈哈一笑,把两公婆吓得要死,老倌子手一松“咣当”一声,蔡妹子一屁股把个尿盆子塌得稀烂……。 每隔个十来天,郑三哥便提着口红漆小木箱子,不慌不忙来到队上,晴天在屋外的树荫下,雨天在村民的堂屋里,他慢慢打开箱子,将一块黑乎乎的烫刀布儿挂在木椅靠背上,跟着抖一抖那块不怎么见白的围布裙儿,再叫声:“谁先来罗?”理完这个叫来那个,这家的人理完又去另一家。农忙时,他还得跑到田垅子上喊一嗓子:“要剃头的快点来罗”!于是有人便打起飞脚跳上岸去。但若是走的人太多,队长陈长爹便会叫喊起来:“鬼抢斋呀,大家轮哒去唦”!
郑三哥的小木箱子内行头并不多,除了一块磨刀石和剃刀、推剪、撩剪、牛角梳各一把,还有一副装在竹筒之内,据说是祖传的纯银掏耳勺子。每每替人剃完头后,他便不急不慢地细心地帮你掏耳朵。郑三哥的掏耳手艺极好,他用挖耳扚、小毛刷,帮你清理耳廓眼眼。人闭着眼睛,躲坐在靠背椅上,虽略感有一点痛楚,但耳朵内痒痒的,觉得舒服极了。每当他掏出一团蛮大的耳屎时,他会拿到你眼前,让你瞧瞧:“鬼砣吔,你看罗,如果不掏哈出来,你耳朵眼内会沤得氹肥呢”。那语气颇有几分自豪的成就感。 郑三哥帮我剃头,却从没吃过我一歺饭。他总是说你们知青过日子不容易。 有年中秋节,队上不仅放了假,还分了条鲢子鱼、一斤牛肉和一瓶谷酒。正巧郑三哥来队上剃头,于是便再三挽留他吃餐饭。这次郑三哥倒没客气。几杯谷酒咽下肚去,郑三哥的圆脸通红了,话也多起来。他拿着筷子敲着饭碗,有板有眼地唱起了小曲:“送郎送过二座山,送时容易回来难。送时有郎同路走,回来一人好孤单”。有点醉意的郑三哥,还轻轻拍着我的脑壳说道:“老弟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吃点苦,总会要转运的,你相信我罗,连不是抽胡说呢!” 临走时他压低嗓门,神秘地对我说:“你晓得啵?前二天我在孙满老倌屋里剃头,他听在省里当干部的大崽讲:上面出了大路咧!林副主席跟毛主席唱反调咧!,又搞毛大爹不赢。咯只化生子呀,只好披走马克思的外衣,偷了“三只鸡”跑 ,还带哒堂客和崽逃了路,跑到蒙古出了一身的汗,冒晓得飞机一跌,死在了蒙古,还烧噶哒一群人呢……。”走出门后他又回过头,作古正经地再三叮嘱我:“咯件事你头一莫到外面讲的啦!( 当时913事件尚未在党外传达)。如此爆炸性大新闻,听得我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昨晚大队上开会,我们还在挥动语录本,齐声呼喊:祝愿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呢。 回城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郑三哥,头上发型也由“钱氏马桶盖”,恢复为学生时代就喜欢的老发型。改革开放,农村实行责任承包制,大家也不用出大寨集体工了。农村多年来的理发习惯也发生变化,青年哥哥开始嫌弃乡村剃头匠的手艺不怎么地道,慢慢地都光顾起城镇上的理发店铺。乡下的姑娘大姐们也纷纷跑进理发店里洗发、烫发、染发、倒模、焗油。昔日的剃头匠,如今也称之为美发师、形象设计师。洗头也开始流行起让顾客睡哒洗头的日式服务。我想郑三哥要么是到镇上或县城开起了美容美发店,要么便转行干起了别的行当,也许还当上老板了吧。郑三哥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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